她总能将这种虚无缥缈的话说得如此动人,又如此笃定。
让他想要不管不顾地信以为真。
千钟忽又想起些什么,补道:“缺了姜姑姑也不成。”
庄和初摩挲在腕上的手一顿,“嗯?”
“要不是她让你觉出身边有裕王的眼线,你也不会雇请我了。”千钟认真道,“还有我兄长,缺了他也不成,要没有他,我肯定不会这么快就识得这么多字呀!还有苏绾绾,她虽然投了裕王,但我能当那一阵子的梅县主,也是借了她的光……裕王就算了吧,他就是那生事的祸根,谢统领还能算一算……”
这段天定的缘分是越听越拥挤了。
也越听越热闹。
庄和初无声轻笑,听着她絮絮地继续数着,复又隔衣轻轻摩挲着那细细的一痕,转头朝窗外望去。
窗外院中尚空无一人,但他已觉察,有被她数到的不可或缺之人朝这边走近了。
“郡主。”
千钟掰着两只手都快不够数的时候,忽听院中传来姜浓一声唤。
姜浓一路过来,入院便站下。
向楼中唤过一声,静待须臾,见千钟自二楼开启的窗子匆匆探出头来,姜浓才又略略扬声禀道。
“郡主,裕王遣人来,说有要事,请您和庄先生速去裕王府。”
*
裕王府每处院落里都有些半人多高的大水缸,一年四时从不缺水,以做防火之用。
这些水缸也不仅是蓄了水摆在那就好,皇城四季分明,冬日里为防冻结,要做足保暖,待开春见暖,静水又易滋生蚊虫,是以每只缸里都要养上几尾鱼,谓之金玉满堂。
盛夏里烈日煎水,还要早早地以小盆栽了荷花,浸放在缸里,既可为缸里的金玉满堂们遮阴,亦能成景,谓之一堂和气。
千钟与庄和初来时,裕王就站在二进院步云堂外的大水缸前喂着那些金玉满堂。
裕王背对着那串恭谨的脚步声,直到脚步声在一个礼数合宜的距离停下,引他们前来的王府侍卫报了一声,裕王一双眼睛还是落在水面上。
缸中有约莫十数条小鱼,几粒鱼食丢进去,水面便会因着一通争抢泛起重重细澜,被夕阳余晖映得金光粼粼。
萧明宣盯着金辉间那些奋力争食的身影,悠悠问:“那身公服,庄先生试过了吗?是否合身啊?”
身后人应了一声,在细碎的水波跃动声响间恭顺答道:“蒙王爷抬爱,庄某不及金统领精健,亦不比谢统领英武,但自觉尚算合身,不知是否不自量力了。”
萧明宣对着水面牵起一道冷笑。
几条鱼为着争食挤来撞去,扬起的水波反倒把漂浮的鱼食一寸寸推到了那静静待在一旁的鱼嘴边。
最不争不抢的那个,未必无欲无求。
“那就好。”萧明宣淡淡说着,又拈起几粒鱼食,朝那暗暗享用渔翁之利的小鱼处投撒下去,立时引得鱼群蜂拥而来,瞬间凝成新的战团。
那被破了计的小鱼惊惶地一摆尾,脱身而去,没入水底。
主宰这一缸荣辱兴败的人饶有兴致地看着,徐声道:“皇兄宽仁,也惜才,念在你这些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已准了你担这份差事。”
“卑职谢王爷再造之恩——”
“这些虚头巴脑的话,就别浪费在本王这儿了。”萧明宣扬声截断那听不出一点儿感激之意的话音,曼声道,“后日天穿节,你随本王一同去琼林苑,到御前去好好谢个恩就是了。”
须臾之间,缸中情势又变回了先前的模样,群鱼在新一处奋力争抢,少数在僻静处暗暗得利。
长记性一事说来容易,实则秉性一旦养成,就再难转移。
“当年先帝朝,你蟾宫折桂,也曾在那里参加过琼林宴,那也算是你的福地了。你虽入朝多年,但天下间如你这般年纪尚在埋头苦读的也还大有人在,从头来过,为时未晚,再去一趟琼林苑沾沾喜气,飞黄腾达,也指日可待。”
身后人又恭顺地应了一声,“卑职定尽心竭力,不负王爷厚望。”
“使团一走,皇城里已清静不少了,当差的事,短日里,本王也不指望你什么,你且先好好用药,养好身子,其他的,来日方长。”
萧明宣一面撒着鱼食,一面漫不经心道,“那套公服既然还算合身,后日去琼林苑,你就先凑合穿吧,一会儿着人为你量身,让他们慢工细活,好好裁制一身新的。”
身后之人这回没有恭顺地应声,却比恭顺还要恭顺,“不敢多劳王爷费心,卑职已备好了尺寸。”
萧明宣一怔转身,一眼看到身后之人,不由得又是狠狠一怔。
往日见他,除了那身绛红官服外,这人一向是往素雅里穿戴,今日却着了一身甚是鲜亮的锦缎衣袍,夕阳金辉之下,溢彩流光,衬得那重伤未愈的面色都好了许多。
说句艳若桃李也不为过。
到底让那一身不食人间烟火的书生气撑着,以如此装扮恭恭敬敬呈着一道信函,一点不显轻浮。
以此人之能,只凭一句传见的话就预见为着什么事,有备而来,不算意外,用心装扮一番,换个气象,也算情理之中。
萧明宣愣的不是这些。
是明明两个人来,眼前却是只这一个人在这儿站着。
目光再放远些,才发觉还有一道人影正扒在对称摆放的另一口大缸上往里看,瘦小的身形几乎被缸身挡了个严实。
萧明宣看得眉心一跳,“郡主在看什么?”
千钟闻声抬头,水中波光映上面庞,映得满目澄亮,“爹,这鱼贵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