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还寻了个后母欺压继女的噱头,街坊邻里一听叫唤,好戏开场,饭碗没舍得放下就出门瞧热闹来。
秦红以往瞧着这继女瘦瘦弱弱的一个,说话柔声细语的,一朝发起疯来,才见识到这小丫头多可怕。
简直了!
她年前杀的那头肥硕的母猪,都没程妙生难摁!
街坊邻居见程妙生头发衣服凌乱,脸上血迹斑斑,对追出来的秦红一顿指责。
“都说有了后娘就有后爹,这不就是?瞧给孩子打的,当爹的都不知道拦着点!”
“我就说,瞧她面相,就觉得她不是个好的,平日里没少糟蹋继女,听说这丫头在家里饭都吃不饱,如今又不知寻了哪个由头,把人打成这样,谁家娶她做媳妇真是倒了八辈子的血霉。”
“哎呦呦,这悍妇!瞧瞧这丫头满头满脸的血,多可怜!”
四面谩骂如潮水般涌来,将秦红淹没,她一口气顿时哽在胸口,险些吐出一口老血。
更何况,程妙生往脸上抹的——
是她的血啊!
当时,前一瞬程妙生低眉顺眼,乖巧立于桌前,下一瞬一把掀翻饭桌,坐在那头的程违顿时摔成四脚朝天的癞蛤蟆,满桌滚烫汤水倾倒下来,烫得他吱哇乱叫。
这还不算完,那恶霸又将袖子一撸,对她咧嘴一笑,露出一口泛着寒光的森森白牙,带着劲风的拳头朝她面门袭来。
程妙生可怜?!
秦红仰天长啸,只恨周遭都是些睁眼瞎的,双手仍死死圈着程妙生的腿,被拖行开一射之地。
围观的众人只顾嘴上工夫,骂完人光自己痛快,却鲜有人上手干预。
对于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观众,秉承着“有钱抢钱,没钱出拳”,程妙生相当慷慨,人人有份。
她像极了疯狗一只!
所到之处,夺了钱袋子的叫,挨了拳的喊,那叫一个鸡飞狗跳,鸡犬不宁。
这下好了,就是程妙生想息事宁人,人也不会叫她跑喽!
最终,还是程违出面,谎称她得了疯病。
因着平日里程违老实巴交的名声,德高望重的教书先生身份,邻居们纷纷相信他的说辞,帮着将她绑回家去这才了事。
虽说如此,但也不能不管程妙生的死活吧!
想起程妙生满头满脸的鲜血,秦红打了个寒噤。
她扒着门缝,费力往阴暗的柴房里窥去。
柴房里头,门窗都被木板封死了,视线越往里越是漆黑一片。
秦红费了半天劲,柴房昏暗光线之下只瞅见一个缺口的瓷碗,两时辰前放糙米粥表面早已凝结,静置原地纹丝不动。
程妙生从早至今滴水未进,若她清醒,不可能不进食。
恐怕是…
秦红控制不住自己往最坏处想——
厚重的黑云翻滚在头顶,压得人喘不过气,枝桠上一无所知的乌鸦瞪大血红的眼,扭动着脖颈,尖细的鸟喙大开,倏地扯开嗓子嚎叫。
“啊啊——”
“啊!”
秦红心下一跳,连连惊叫后退,险些没滚下台阶。
她只想过谋财,从没想过害人性命!
“老爷!老爷!俩时辰前送来的饭食,不曾动过一口!死人了,她被咱们逼死了!”
秦红一下没控制住声量,嗓音又尖又利,比枝头的乌鸦更甚,扰得人心烦意乱。
她哭丧个脸,泪水划过浓妆艳抹的面容,留下七八道深深的泪痕,扑到程违身前。
几乎像滩烂泥,她全身力气都被抽走,软软地跪倒在地,抱着他的大腿,吓哭到不能自己。
“我真的.....真没想过,她不嫁就不嫁了,何必逼到这份上呢?”
“住口!”
程违一声怒喝。
他面上的镇定一扫而空,眼神中透着深深的忌惮,眼睛迅速左右扫视了一番,又立刻收回。
随后他用力捏紧秦红的肩头,双手暴起了青筋,将她从地上拎了起来。
疼得秦红五官狰狞,只听自头顶传来他刻意压低了的声音。
“红儿,你知道我等这一天等了多久吗?”
“只要过了今晚,这事就能成,攀上县老爷这高枝,于咱家是百利而无一害啊!红儿,你得为咱们的柯儿做打算!”
对上这样一双近在咫尺的遍布着血丝的眼,想起自己如今尚且七岁的儿子程柯,秦红激荡的情绪莫名冷静下来,嘴里痴痴地念叨:“柯儿,柯儿,我的柯儿——”
“对、对,咱们的柯儿。”
程违那张称得上白净俊秀的脸上浮起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一双浑浊带笑的眼旋涡般深不见底,继续道:
“事成之后,县太爷成了咱家的姻亲,少不了会为柯儿前程铺路,延请最好的先生教导。你且进去把那丫头脸上的血渍清理干净,给她换上喜服,搀进喜轿,今夜等陈府来人抬走,就万事太平了。”
程违那张脸逼得极近而显得模糊不清,秦红偏开头,视线却聚焦在他的左耳,缺失了一半的耳廓,畸形诡异。
她强行紧闭双眼,却像眼睛上蒙了层血布,触目一片猩红,鼻翼间充斥着铁锈般的血腥气,恍惚间又将她拉回今早的血腥场面。
程违似乎无法理解为何一向温驯的女儿一朝判若两人,冷冷斥责她:“你究竟要胡闹到何时?”
绳索捆住横躺在地上的程妙生面色平静,懒懒掀开眼帘,语气中不乏讥讽:
“我胡闹?程大老爷,你这是做贼心虚,所以先将罪责推到我身上?”
“我有什么好心虚?我这么做,是为了这个家!我费尽心力给你找了好归宿!”
“你若不心虚,何必自辩?可怜我早逝的母亲,在地下有知她会不会——”
程违瞳孔猛地一缩,不可置信道:“你知道什么?你都知道了什么?!”
秦红甚至听不懂这对父女打的哑谜,她只见程违全身颤抖,忽然狠狠攫住程妙生的后颈,失控般将人的额头一下、一下撞上院墙。
她僵立在侧,直到鲜血啪嗒啪嗒坠到泥地上,蜿蜒的血流如小蛇般淌至脚尖,她猛地回过神去将二人拉开。
秦红一阵头皮发麻,猛地睁眼从回忆中抽离,盯着眼前人道:“我听闻知县小儿子新丧,虽说没有老子给儿子守丧的惯例,这也就罢了,可怎就大张旗鼓抬了这轿子来——”
一句话还没说完,被厉声打断。
“红儿,你今日实在反常。”
枝影斑驳,交错在程违的脸上,他嘴角含笑,但微眯的眼底泛出绿光,左手沉沉地压在她肩上。
秦红竟在发抖,完好的皮肤下传来幻痛,仿佛内藏一道道溃烂的鞭痕,止不住的想用指甲去抓挠。
她极力压制恐惧,点头听话要离开,却脚踏出去那一刻,耳边忽然炸响程妙生嘶哑的嗓音:
“为了利益,对亲女尚且如此,不敢想来日,他会怎样对待自己的枕边人。”
一股恶寒忽然从脚爬到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