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脚踩上牡丹莲花纹地衣,污脏的鞋底在毯上留下醒目泥印,屋内墙角处摆放着的青釉莲花香炉之上,丝丝缕缕的淡青色暖烟流淌。
林妙生不大喜欢厚重的檀香,手指轻轻掩着鼻尖,故作胆怯,不敢吭声。
坐于堂厅上首右侧紫檀交椅的一年轻妇人并未抬头,微微倚着八仙桌,手指上把玩着的正是被林妙生充作信物的玉净瓶坠子,她身后侍立着两位婆子以及丫鬟若干。
在她右下首边又坐有位中年妇人,打扮远不如上首妇人那般雍容华贵。
那妇人躬身驼背略显寒酸,手中托着茶盏,饮茶时一双狭长的三角眼几不可查的用余光暗暗将她扫过。
上首妇人缓缓抬眼,眉如柳叶,脸若桃花,玉削肌肤,保养得当而显得分外年轻,压根看不出年纪,因出身武将之家,眉眼自带一抹英气。
一双淡漠的丹凤眼打量林妙生上下,眼下闪着毫不遮掩的嫌恶。
开口第一句,却不是问及友人林遥。
“你如何来着的?骑马来的?”
林妙生想起昨夜,自己被大胖坑了整整50点逆袭值换来一只野猪坐骑,在山间横冲直撞一晚上的经历,嘴角微抽。
下一刻,她怯怯回道:“回夫人,是走来的。”
“林遥现如今,怎落到这种地步?”
宋习静嗤笑一声,语气中有着毫不遮掩的幸灾乐祸。
林妙生霎时泪珠滚落,楚楚可怜道:“家母若干年前已经离世,她生前留了一封遗书给我,叫我遇到难处便来寻夫人,说夫人慷慨热心,最是良善,定不愿看到友人孤女落难。”
才怪。
林遥早在原主尚未记事前就撒手人寰了。
更遑论如何在死后三年得知宋习静嫁给抚州知州沈去尘为续弦?
可惜林妙生愿望落空,宋习静面上并无丝毫动容,甚至有几分愠怒。
只听“嘭!”一声,宋习静手掌连同掌中坠子重重砸向八仙桌。
“林遥当真是这般交代你的?”
林妙生的心脏猛地剧烈跳动——
她过于依赖原文剧情了!
原剧情只草草提过一嘴,程妙生成了瘦马后被赠与沈去尘为妾,却被意外发现是宋习静故人之女,于是将她视作座上宾好生款待。
不过是提早了两年,究竟哪儿出了错?
原著许多内容不过草草一笔带过,太多太多的细节与真相被掩埋,林妙生眼下生怕行差踏错,只得小心行事,举步维艰。
“我与林遥不过是点头之交,算不得关系深厚,实话告诉你,你这玉瓶也非我之物。林遥那蠢货想玩临终托孤那套?不能够!”
即便是几十年过去了,宋习静每每想起林遥,都恨得牙痒痒。
那时,宋家与林遥母家家世相当,她与林遥年纪相仿,京城的好事者不免拿她两人做比。
世家大族修习的琴棋书画,林遥往往压她一头,就连她最引以为傲的惊鸿舞,经林遥宴会上凭一曲歪门邪道的剑舞名扬天下后,被众人贬的一文不值。
那时宋习静脾气最差,既毒舌又傲慢,别家小姐遭呛个个吃了一肚子气,皆不肯与她一道,她乐得清闲。
偏林遥同情心泛滥又自以为是,自封济世观音,无论她到哪里,林遥美其名曰陪伴,缠着她不放!
缠着不放倒不算坏事,偏林遥是个真蠢的,别人明里暗里冷嘲热讽她听不出就算了,还真以为世间竟都是好人,说什么信什么,被耍得团团转不说,因着林遥同她走得近,连带她也被拉下水。
这都是些什么破事?!
宋习静实在忍无可忍,提戟将招惹她的人尽都教训了一遍,本想借此事令林遥害怕她远离她,没曾想林遥缠她缠得愈发紧!
再到后来两人决裂,听闻林遥因不满婚事而叛出家门,说是要游历学医悬壶济世,京城内传了好长一段时间的笑谈。
没了林遥,宋习静又不喜与旁人来往,就连这消息都是在她走后许久才知晓的。
那时宋习静只觉松了口气,初以为是件好事,毕竟此后再也不会有人压她一头,争抢京城第一才女的名号。
甫一听闻“林遥”的名号,她难以克制心下猛地一惊,颇有恍如隔世之感。
“实在是入地无门,才来投奔夫人您来了,母亲去后,家父再娶,为了利益欲把我嫁予死人陪葬,妙生侥幸逃了出来,思及母亲生前再三叮嘱,四处打听才寻来沈府。”
林妙生柔柔跪了下去,眼眶一片血红,泪珠开闸似的滚过面颊伤痕,长发潦草衣衫破旧,好不可怜。
“望夫人看在母亲与您是故交的份上,给妙生一个容身之处,妙生愿为夫人当牛做马结草以报!”
宋习静貌似在出神,目光触及林妙生的眉眼,细细描摹着,惊觉印象中模糊的身影清晰浮现在眼前,却又痛恨极了她泪眼婆娑的软弱。
“哭什么?同你母亲一般没用!”
她身后的俩婆子迅疾对视一眼,感到怪异,这位夫人从来都是不怒自威,喜怒不形于色啊!
宋习静长吐一口气,终归松了口:“且允你暂居沈府两日,两日以后我可不管你去哪!”
婆子们更觉奇怪了,按往常,能惹这位眼中容不下沙子的夫人这般生气的,不被打出府外都算轻的了,竟还将人留了下来。
孟嬷嬷试探道:“将这姑娘安排在何处?”
沈夫人略一思索,答:“毓秀园。”
这下,不光是婆子丫鬟们感到怪异了,就连那一直低头喝茶,努力降低存在感的中年妇人也猛地一惊,抬头望着她。
林妙生见状眨了眨眼,却不吭声。
至于要不要将原著中林遥还是沈府恩人身份一事托出——
她选择暂时按下不说。
毕竟林遥当时救下的是沈去尘沈大人的嫡长子沈观,当初沈去尘亡妻因胎位不正难产,林遥救下了母子二人,遂留在沈府替前沈夫人调养身子。
这是林遥接触的最后一件医案,也是林妙生不得不来沈府的原因之一。
宋习静是沈去尘续弦,听说这消息,怕是两天都不肯容她,当即要将她打出去!
宋习静随意扫了眼,懒懒道:“萤月,你领她去毓秀园,有什么事先替她张罗着。”
萤月应喏,将人领了下去。
熊嬷嬷有些拿不准这位主的态度,谄笑问道:“老奴见这姑娘衣衫破旧不堪,不如遣人送去几套新衣裳?”
“不过是个无着无落上门打秋风的孤女一个,不必管她,暂容她几日,到时随意寻个由头将人打发出去就是。”
她转头对一旁喝茶的妇人道:“嫂子,眼下热闹看够你也该回了罢,我要休息了。”
那妇人唯唯诺诺地应声,连忙起身,一刻不敢多留。
*
沈府依山傍水占地五十多亩,堂庑周环,碧水绕园。
听闻沈府前身是大邺国一大贪官的府邸,那贪官极尽奢靡,将府邸打造成玉楼金殿,抄家以后,这处府宅被赐予两袖清风的沈去尘。
沈去尘不喜奢靡之风,将府宅上下重整一遍,园中多植竹柏,格外淡雅低调,是个清幽所在。
林妙生走在贯通南北的游廊之上,一边听着萤月絮絮叨叨沈去尘两袖清风为国为民的光荣事迹,一边默默记下沈府内的布局。
两人行至有四五级向上的石阶处停住,石阶之上,风吹摇荡的长竹帘之后,传来一道断断续续的脚步声。
那脚步声活像是拖着两条腿而发出的,迟滞而痛苦,朝她走来。
忽地,一双修长且白皙的玉手探过竹帘,青筋依稀可见的手背挑起了豆绿竹帘。
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
林妙生脑中浮现这句诗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