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瞻也知她气得什么,仍旧好言好语地安抚着她的情绪,“姑娘既然这样也好,谢瞻无话可说。如今你伤已好,能走能打,我这废物也拦不住姑娘,姑娘的去留,便自己决定吧,凝光护心散我给你留下。”
从他口中说出“废物”一词,无比刺耳嘈杂,蓝兔才缓和了点,“为什么?”
谢瞻站起来,走了两步,“想来我只跟欧阳有仇罢了,其他人我全不在乎了,你救人也罢,自用也好,全随姑娘的意。我回山庄去。”
蓝兔侧过头,所爱之人还是如此执迷不悟,令她心中滴血,怔怔地落了泪,“七侠俱为一体,子复,你要恨,连我一起恨吧!”
谢瞻走着,闻言有如血气上涌,“即便我已为你的夫,你也要为他辩解吗?!”
“是为你!子复,放下吧,别再执迷不悟了!若是你不愿,山中一夜不过尔尔,自此先生不必介怀,我们夫妻缘尽于此。”
谢瞻顿住步伐,怎么也踏不出去。右手腕要被他自己给折断,那臂膀的痛感记忆分明,清楚地感受!
他松开了手腕,回头,无悲无喜,无波无澜,“你知道吗,蓝兔,这仇…十之八九是因你而起。”
他不再停留,走出去。
——
雨才停,乌云散了去,月亮照得如白昼。
顾亭林对着月亮摆了香案,多年来这还是头回私祭,也许他该将这抛却。
一旁的老和尚入定似的,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木鱼。
香案上烟消云散,白烛火苗晃动一下夜也熄灭了。
他去点,却怎么也点不着了。正巧记得和那年一样,无论是太祖还是十二,都不肯受他的飨祭。
老和尚睁开眼睛,木鱼声戛然而止。
“自此,施主该明了,非是天命,只由因果。”
“因果?难道是因我作恶多端,罪孽深重吗?”
顾亭林听得一时瑟缩,将火折子摔在地上,怒遏离去。
——
梵音入耳,无常合掌,拜了两拜。
月光照得床上的小孩子睡不安稳,他过去关上之际,隐约见院子里黑暗中徐徐走来一人,去迎才见是顾时桢孱孱薄躯,冷光清骨。
无常规避不及,不晓得看在别人眼里已然是怯懦退缩。
顾时桢直接过去,往屋中打量了一番,房间素朴,毫无华丽可言,床上的长霖睡得正熟。
无常戚戚然地跪倒行礼,没见这青年施令也不敢贸然行起。
顾时桢冷沉地说:“难得你到如今地步还肯恭谦有礼,只怕再过几年,我须得拜你了!”
无常低头不视,越发低微,“殿下何出此言?让小人惶恐不安。”
顾时桢并不展颜,审视着他,“北境已然在哥哥手中,再往前一步也不是不可能。他又倍加宠爱于你,将来登临帝尊,小哥儿自然是水涨船高,地位自然不同今时往日了。”
这一说,无常便知哪里还有隐瞒的道理,伏跪在地上,却不敢承认,“我……我不过是主子说……来侍候小世子的…”
“抬起头吧,小王也不是来兴师问罪的,”顾时桢声音缓和了些,无常才幽幽地抬起身子。
对面那一幅忧缠的面容,精巧细致的半丝半缕的沉郁熔铸在他浅墨的眼睛里。
无常无地自容,很快又低下头,直跪不视。
顾时桢像是知道他在避什么,自顾自地,信步坐在桌椅前,雨韵清音般,
“何至于?我见你与我相像也不是一天两天了,避着我就怕我见你?小王必不会自贱自轻,与你这娈童之姿相较!”
无常只顾低着头。
顾时桢的话还不至于令他难堪,却又听,“比起我,你看来更像是我那位死去的兄长,不过小哥儿的脾性和兄长迥然不同。我哥哥张扬小性,反倒不如你乖巧温顺。”
“无常卑微,不敢与之相比。”
顾时桢蓦然冷笑,“不敢?你占了他多年的好处,如今倒做小伏低起来了。”
无常被戳破这心思也不知何处,只能越发低微。
“顾亭林多年郁结于心的岂止只是十二郎!”
多年来,无常跟谢瞻也学得谨小慎微,喜怒不形于色,“殿下,我乃卑贱之人,不敢妄意托大,我懂。”
顾时桢看着他,听得这话,声音轻巧起来,“那你可知,我为何会在此时此刻来寻你?”
似乎不愿等他回答顾时桢便道:“懂得就好,你知分寸才能让哥哥欢喜,可往后,你就只能给他带来事端。甚至,只怕辰阳王府西席先生,也绝不能置身之外,你晓得你主子被盗匪追击,不知所踪吗?”
这如重锤般,砸落在无常的心头,让他无法平静。
“我主子?怎么会?”他心绪不宁,心中越发焦急,可又觉得有冬月祁寒,必能护得主子周全。
顾时桢道:“哥哥来日成帝君,你便是见不得人的,果如我言也悔不当初。多少人盯着他,要将他赶下来!”
“待时我自会离去。我绝不会成为殿下的的祸患——”
咣当一声,一把匕首坠落在地上。
“你存在着,就是祸患!你不知道从前的事。我认识你,我多少数位兄长又如何不能认识?”他的目光如蛇影一样,缠绕着无常,“小王便给你个体面,自裁谢罪,你若真心,就成就辰阳王的大业吧!他待我恩重如山,恶人须得我来做。”
适时闻得梵音袅袅,冷月入户,须臾听:
庚润星辰年,有兮岁寒天。祭汝君十二,元夕失命夭。兰亭之西地,北境流桑梓。听声挑灯蕊,寒雨更别情。恸哭人素缟,十载夜幽幽。清歌杳魂歇,梦应醒痴愚。秋坟鬼长号,一渡哀行思。遗恨不相逢,绝泪且情尽。人间旧无味,殒首生憾然。东方照花叙,疏狂不赴年。人必有死生,死生必有终。鬓白安久全,未死泪漪涟。郎君归神位,道途难将息。重泉俱薄命,缘悭剩风雨。南面望九霄,秀域荫罹患。阖棺登庙社,山河复凌绝。①
“……阖棺登庙社?”
无常心一横,抓起,匕首拿在手里,端详,咣啷一声,被扔在地上,抬头,“可我若死了……殿下这兄弟也做不成了!”
顾时桢不怒反笑,“你说得不错,因此我岂能留你在世!”
无常慎独慎微,“看来殿下要杀我,是您自己的主意。”
“是不是也已无碍,小王也不逼你,你离去吧,将来选几个美貌佳人伴十一哥哥在侧,也就过去了,只是长霖,你以何种身份留在他身边?他母亲是国公嫡女,你是什么?他长大了,该如何自处?”
顾时桢叹音未歇,“离去吧,看在你与十二郎如此相像的份上,小王留你一命,将这其中道理说给你听,此时不显,哥哥真当皇帝了,三宫六院,肯为你舍吗?古往今来,豪富豢宠也不在少数,只当你是消遣,未日不晓得有多少伤心事…难免他不会保你……你如此通透……又得谢先生教导,怎么不明白?”
无常深深跪倒在地上,心中不知是痛还是麻,这道理他不是没想过,从前他只当自己是顾亭林的小宠物,一心全扑在主子身上,可这些年来,眼见辰阳王待他不同,恰似付了真心样……
唉,无常心内叹道:果真他自己就是祸害。
小孩在床上梦呓般地喊了一声,“阿宁!”睁开眼,不见人,登时哭起来。
顾时桢起身,“这两日,就走吧。”他走入黑暗的夜里。
木鱼声声,细微的梵音入耳。
无常作了打算,死是不肯死的,主子还在,他绝不能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