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月后。
时值七月,桐江上雨幕垂络,水面有如轻纱折皱,映得两岸青山愈发空濛。
漫长的梅雨还未过去,即便备了冰盆,船里仍是闷热得紧。
林锦程晨起便出了舱房,一手打伞,一手扇着蒲扇,在舢板上吹风。
身后传来脚步,林锦程头也没回,懒散开口招呼,“乐之起了啊。昨夜都醉得走路打摆了,我还以为你要睡到晌午呢。”
少年宿醉一夜,眼皮还肿着,有些不好意思道:“锦程兄酒量太好,莫笑我了。”
来人本名原叫冯乐之,是衢州冯家主支的幺子,刚过十八,只比沈不器小一岁,正在准备乡试。
林母同冯家算是远亲,虽说血缘算不得亲,但上一辈私交很是不错。
故而两家虽一个在绍兴、一个在衢州,小辈却常有往来。
冯乐之凑近了些,小声问他:“锦程兄,你那位表弟怎的兴致不高?我瞧着一连几日,他都躺在船舱里,昨夜连酒也未碰过一滴。”
林锦程摆摆手,“这天又闷又潮的,哪还有什么兴致,许是他晕船吧,你玩你的,别担心。”
见他满口无事,冯乐之若有所思点点头,不再询问。
这位“表弟”,自然就是沈不器。
此番本是沈不器准备巡按衢州,林承宗见自己儿子整日在衙门晃荡,看得实在心烦,便叫他干脆与沈不器同去,也好互相之间有个照应。
而冯乐之恰巧在绍兴书院里读书,暑热渐起,书院也放了假,林家舅母念着路上有人照顾,干脆叫三人同行。
只是冯乐之尚未入仕,平日里玩心也重,并不知晓眼前这位沈三郎、沈含章,就是如今名震浙江的巡按大人,沈不器。
自打月前,沈不器以一人之力,接连掀翻浙江半个官场,其巡按的名号便在江浙传开了。
来浙江不过三五月,一个未经庶务、未及弱冠的探花郎,便靠一本账册、两张尸状、三具尸首,以雷霆手段,重审王攀意外溺死案,检举官员假造尸检证词、受财枉法、侵欺钱粮、贪腐放贷、洗改公案、渎职失责等一干罪名。
奏折上京,宫中震怒,圣上钦准沈不器提刑审问,凡五品以下罪臣,依律就地处置,五品以上者,则押进囚车,槛送京师。
一时之间,邢狱里关押的不再是盗贼匪徒,而是从前宝马香车、风光无限的诸位大官小吏。
而沈不器这个名号,也霎时在朝中传开。
从前不屑一顾者、心存怀疑者、乐见好戏者,无不转变嘴脸,纷纷称赞圣上慧眼识才、英明决断,沈家世家底蕴、教子有方,巡按大人英雄少年、前途不可限量。
就连沈父也写来书信,话里虽都是劝诫敲打他戒骄戒躁、不可颟顸自大、得意忘形的话,可行文仍不掩喜悦与骄傲。
外头盛赞如此,沈不器却殊为烦闷。
原因有二。
一来,巡按职低权重,又是要如刀尖剖开地方腐肉的活儿,名声越响,越叫人忌惮,越不便他调查审案。
二来,王攀的案子远还没有结束。
虽说王攀之死从意外溺水,翻案到青焰帮凶杀命官、挑衅朝廷,浙江按察司假造证据、审案不明、欺君罔上。
可圣上却有一事不满:王攀的死因明了,那王攀的钱又去哪儿了?
或是说,皇帝的钱,去哪儿了?
就在浙江上下一半官员或停职待参、或押上刑场、或送往京师之际,案子眼看就要了结之时,圣上忽然加急送来一封密信。
信中说,王攀死后归之于公的私产清点完毕,与五年来王攀为朝廷赚取的矿税,对不上账了。
是为何意呢?
王攀身为矿监税使,在江浙运作五年,明账上为圣上内库搜刮了价值数以百万两的矿税,可谓一大功臣。
可既是功臣,便要顶住骂名办事;想好办好事,手里便少不了用钱之处。
更何况,天下何曾有空甩鞭子、不给粮草,还盼着马儿日行千里的道理,在这个位置上,矿监税使“适当”地吞些好处,皇帝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过去了。
其中份额多少、数目多少,虽不曾摆在明面上讲,可彼此心中都有数。
可坏就坏在,王攀那即便清点后已是车载斗量的私产,跟皇帝心里的“数”比起来,仍是九牛一毛。
那么问题就来了,王攀的大半私产,去了何处?
太监是皇帝的人,太监的钱,可不就是皇帝的钱么?
是谁又胆大包天,敢往皇帝的口袋里打主意?
圣上在京震怒,远在杭州的沈不器便接到密信,要他继续查清,王攀在浙江经营多年的钱财,究竟去向何处。
甚至他原本不过一年的任期,也因为这特殊的案子,被无限期拉长——何时查清了,何时再回京叙职。
沈不器盯着那信半晌,心里只吐出一句:荒唐。
虽说幸得天家青睐,本是天大的喜事,可沈不器一想到,自己还有数个州府没有巡视按察,堆在桌上的案卷浩如云海;
外头各大小官员、远亲近邻,眼看沈不器前程大好,又尚未婚配,纷纷送来拜帖,想要与之结交;
眼下居然还得了急令,要暗中搜查王攀的财产去向……
沈不器一忍再忍,才没有破口大骂。
他有时真想不通,自己究竟是来当察吏安民的巡按,还是来当内库的账房先生了?
沈不器接到信后,一连烦躁了数日,至今仍未排解开来。
偏偏这差事还需秘密进行,沈不器满心烦闷,却无处诉说。
而林承宗亦不晓他满腹心思,只看见自家外甥将差事办得如此漂亮,很是与有荣焉,干脆拎着自己在家做的酒肉,喜滋滋跑来杭州贺喜。
可一见面,他就发觉不对——瞧他神情郁郁、寡言少语的模样,哪里有得胜将军的气派?
偏偏他职责特殊,许多话难以言说,林承宗只能干巴巴安慰几句,夜里思来想去,猜到个皮毛:
定是名声所累,耽误他正经办案了。
故而第二日临走时,舅甥俩顶着乌青的眼圈对望,林承宗半天憋出一句法子:
“杭州的事,不行就先放放。换个地方,微服暗访去。”
沈不器思来想去,也没别的法子,便应了下来。他这厢刚点头,林承宗回到绍兴家中,立马吩咐林锦程收拾包袱、陪表弟微服私访去。
三人这才结成一路,往远离杭州的衢州府去。
船一路西行,眼下刚出杭州,正行在桐江之上。
林锦程与冯乐之天南地北闲聊片刻,雨势渐大,便只能悻悻回到船舱之中。
冯乐之宿醉头疼,又回去睡回笼觉,林锦程则步子一转,到了沈不器屋前。
他意思意思敲两下门,不等里头应声,直接推门而入,只见屋中舷窗大开,疾风裹着骤雨卷进船舱,而沈不器身着简朴麻衣,在榻上闭目打坐。
他对窗而坐,碎发随风轻扬,身上素色的袖笼也被吹得鼓起。
假若不看他清俊出尘的容貌,单看身形姿态,再配着这满屋的藤席、麻垫,当真好似老僧入定一般。
林锦程一时无语,倚在门边,道:“怎么,咱们三郎是阅尽世事、看透红尘,下定决心在这船上,入了道门?”
沈不器面不改色,仍闭着眼道,“四哥若是闲来无事,不如抽几篇文章做做破题。你好生读书,我也好给舅母交代。”
林锦程翻了个白眼,“我爹还叫你好生游乐,路上莫想那些个邢狱公案,怎么不见你听他的?”
沈不器睁开眼,认真道:“四哥,你十二就考过童生,天资聪颖,偏偏此后十年松懈举业,如今连举人都不是,舅舅只能在都司给你荫个闲职,你心中当真过意得去么?眼下冯公子与我们同行,你俩恰好一起准备乡试,互相提携砥砺,也好叫舅舅舅母心安,岂不妙哉?”
林锦程听得目瞪口呆,不禁站直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