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火昏晦,夜风凛冽,荒野之上,暗影潜伏。由风逍遥率领的苗军和鳞王统御的王军,如同两股汹涌的暗流,悄然汇聚。
刀光雪亮,映出北冥缜肃冷的眉峰。他率先叫阵。
“洄森岗里的叛逆听着!立即投降,死罪可免!”
回应他的,是昔苍白无声而凌厉的杀招。
求死剑悍然掼出,刃光如电,直取对面。
北冥缜身形急退,同时河山命上手,刀锋反撩,与剑光相撞,发出“铮”的一声脆响,火星四溅。
昔苍白一击不成,眉心微皱,然攻势未衰,剑锋斜转,杀机如影随形,横扫下盘。
而北冥缜以静制动,足下腾挪沉着,刀势再起,猛劈对手面门。
昔苍白且战且退,将北冥缜与其领率的小队渐渐引入一处洼地。
这里是洄森冈的无人区,地上暗河交错,水草覆横,大量潴水掩藏其下。人行在上,稍有不慎,就会被幽深难辨的泥坑迅速拖陷下去。
北冥缜以刀代杖,在队伍的最前方探路。他严令队伍小心循着草根而踏,三人结臂,以防掉队救援不及。这固然减少了人员伤亡,但也大大拖慢了追击的速度。
昔苍白更为熟悉此处地形,几乎是一眨眼的工夫就消失在了视野。
此时定洋军小队已然涉水追击过半,放目远望,四周皆是无穷无尽的接天草浪,暗沉近黑的色调灌入双眼,仿佛他们是被抛弃在了天地的尽头。
“镇定!传令,点燃火把,注意警戒,前军转为后军,秩序退出湿草区。”
北冥缜的命令一下,接连亮起的火把好似一尾光点汇聚起来的小蛇。温暖明亮的光照缓和了军士的情绪。
然而下一刻,从火光所不及之处,四面八方的黑暗里,暴雨般的箭矢顷刻覆盖了火把所标识的目标区域。鱼骨磨制的箭簇无法穿透甲胄,只能对暴露在外的身体部位造成杀伤,威力有限。然而密集得不计成本,不留一丝喘息余地的箭雨,还是将他们重新逼回了湿草的中央。
北冥缜正觉古怪之际,几声闷响的弓弦震颤,迅急而沉重的大箭呼啸而来。羽国的机关劲弩穿透力极强,其中一支沉重锋锐的箭矢接连贯穿了三人胸腹,钉在地上之时,箭尾还犹然颤动嗡鸣。
血肉和肠子流散一地。
北冥缜不敢硬抗,他狼狈腾挪,滚了一身草和泥,活像是个刚从沙里掏出来的大号竹蛏,堪堪避开一击,等不及喘匀气息便高声喝令:“灭火!散开!伏倒!”
出声暴露了方位,数支大箭瞬息集中杀来。
黑暗之中的冷酷杀机,裹挟着难以抵挡的势能。
北冥缜双手持刀强劈开一支大箭,便觉虎口开裂,血流如注。在亲卫以身相替,代他受死,抗下第二支、第三支大箭之后,第四支大箭洞穿了他的左腿,将人死死地钉在了此处。
一声惨呼响彻云霄。
埋藏在暗处积水之中的竹钉阵,随着机关抽绳猛地拉紧,削尖涂毒的竹茬,骤然绷直上刺,瞬间将及时卧倒,而在大箭之下侥逃的幸存者,四肢贯穿大洞。
与此同时,在临壁而筑的崖堡之上,蕴姬遽然回身,正要冲下高台,但被八纮酥浥的金色腕足反缠臂膀,强拉了回来。
八纮一脉人如其名,天生八腕。此时最前的一对拟态腕足,好整以暇地稳稳托举着一小块镔铁矿石,好似拖拽住猎物的那对腕足根本与他无关似的。
他明知故言道:“免惊。进展顺利,小白可以应对的。”
蕴姬就势揪起八纮酥浥的衣领,咬牙切齿:“够了。让他们停手。”
八纮酥浥闻言笑了。天生上挑的眼尾宜喜宜嗔,使他望向旁人之时,这双善睐明眸总有一种柔情脉脉的错觉。
“不够。你知道的,这种程度的损失,远远不够北冥封宇做出让步。”
“八纮酥浥!”
“已经前行的道路,如今想要回头为时已晚。”不知是在说陷入重围的北冥缜,还是蕴姬,抑或是两者兼有。
八纮酥浥继续笑着,言语化作绞杀心肠的利刃,剖筋剔骨:“过去那些年,你给与鳍鳞会的钱粮之用。习惯了,就好了。”
蕴姬一震,双手松劲从八纮酥浥的衣襟垂落。她怔怔地低头看向自己的双掌,好似眼前有一层血色在流动。
梦虬孙终究看不下去,道:“八爪的,你差不多就够了。用不着非把人往死里逼。小云给会里搞粮食是为了大家吃上饭。”
八纮酥浥阴阳怪气地回击:“是了,有钱也没能早点击溃定洋军,是我这个宗酋无能。”
梦虬孙皱眉,“大老爷们的,哪儿来这么多酸话!”他说着拍拍深受打击的蕴姬,出言安慰:“没事了。我带人下去,把这群憨鱼捞上来。”
一边坐着悠然观战的北冥皇渊,将端至唇边的茶杯放下,忽然出声:“你想他活,可大皇兄想让你死啊。
梦虬孙不以为意,把手一挥,“一个也是逮,两个也是赶。抓来和那个北冥华凑做一堆不是正好?两个亲生儿子总该有点和谈的分量。”
北冥皇渊目送梦虬孙下楼,起身解除蕴姬的禁锢,饶有兴趣地同蕴姬点评:“和谈?哈,他竟还对大皇兄抱有这般痴望,实在是天真得可爱。不过,你的口味多变如此,还是令寡人惊异啊。喜新厌旧,在这一点上,你与寡人的好大侄儿,不愧是亲兄妹。”
蕴姬蹙眉:”我不知你在讲什么。“
“不要把寡人当作那些困于成规的短见俗辈。你和欲星移在浪辰台做的好事,寡人可是明镜一般啊。”
“放肆!”蕴姬勃然变色,抬手之间突然想起她所有的武器都已被收缴,“你应当知道,先王之时,那些毫无根据,肆意攀诬之人的下场。”
“这种时候,还搬出死人来恫吓,未免可笑。是没有根据,还是没来得及有根据,寡人并不关心。”北冥皇渊的尾音,衔着一丝警示的余韵,“同为鲲帝,你也应当知道,随意染指他人心爱之物,是一种挑衅。”
鲲帝皇族是领地意识强烈,占有欲过盛的一脉。
蕴姬:“?”
北冥皇渊伸出丝锦包裹着的柔嫩手掌,掌心轻轻握着一对水火保定珠,好似无意间只是伸展肢体缓缓举高——
两颗晶莹剔透的石珠乍然旋出,带起九炼烽火的白色风焰烈烈,直扑定洋军的所在,瞬间燃起熊熊大火!
这一片积水之中,早已事先倒入了足量的火油。
火光、血光与肢体烧焦的腥臭味篡夺感官,目之所及皆是层层叠叠的鲜红,耳之所闻尽是撕心裂肺之惨嚎。
“贤侄女,小惩大诫。”
“你这个疯子!”蕴姬一掌击开北冥皇渊,突然得见八紘稣浥冷若冰霜的面色,电光火石之间灵台明悟,倒抽一口冷气,不可置信,“你是说八紘?你真是个疯子。”
她旋即飞身冲下堡垒。
北冥皇渊瞧出八纮酥浥的不虞,讨饶似的笑笑,温声解释:”酥浥不要生气,寡人只是和贤侄女说笑。大皇兄必然在后压阵,非如此不能请得动他。惭参熟悉王军战法,这一手连环计堪称精妙。也是酥浥识人有术啊。“
北冥皇渊所料无差。
在蕴姬踏入现场之前,屠戮众军的九炼烽火已为鳞王悉数扑灭。
海皇戟锋锐无匹的杀意指向梦虬孙。
北冥封宇道:“难道你忘却了,鲲帝镇海四权能够役水汽为用,当然也包括无根水。”
镇国神功起,王者一令,万水听宣。
草甸之中急速旋转抽出的海量地下水龙,直冲云霄,镇海四权挟澎湃水汽,如怒涛奔雷之势,在击碎暗藏在地的竹钉阵的同时,彻底掀翻地基,将四周看似坚固的堡垒化作齑粉。巨量水流反复冲刷掉黑弹悬浮的色粒,人造的黑暗被驱散得一干二净。
如水的天光重新落下来,映出蕴姬苍白的面色:”原来,你不会为此困扰。“
北冥封宇语气沉沉:”奇技淫巧,本就不足为虑。本王只是给你一个机会,也给他们一个机会。可惜,冥顽不灵!回头看看你的胞弟,蕴儿,你还不知错吗?“
蕴姬回首,望见被昔苍白死死抵在水草之中的北冥缜,一腿洞穿,双臂扭断,鬓发烧得焦黑断裂,血与泥裹满金甲,仅有微弱到几乎没有的呼吸起伏,还能勉强昭示生存。
“我……”
“她没有错。是我把她强留下的。而我也不是来此处与王、不、与你相杀的。带走你的儿女,鳍鳞会将会退至边城。“梦虬孙说着向着北冥封宇方向推了一把蕴姬,在这个瞬间压低声音,”小云,往前走,麦回头。”
北冥封宇冷然而对:“进逼皇城,以下犯上,勾结外族,掀乱叛国,如此谋逆大罪,朝廷岂可宽赦。”
梦虬孙回道:“鳍鳞会,不过是一群食不果腹的可怜人罢了。千金之子,与一群亡命之徒搏命,赢也是输。若王军果真有十足把握,当初小云何须求援苗疆。你我皆知,海境,经不起再一次的动乱了。就此罢手,是代价最小的方法。”
“此事,你能做主?八纮酥浥,皇渊,会听从你的号令吗?“北冥封宇质疑道。
回应他的,是施施然前来的八纮酥浥。
“既然尊为龙首,他当然能够做主。”
北冥封宇想了想,要求道:“本王的华儿。”
八纮酥浥招了招手。紊劫刀与惭参一人一边拉扯着双手反绑的北冥华出现。
“父王!父王救我!”北冥华先是向鳞王呼救,但当看到北冥缜的惨状立时激怒,“叛逆尔敢!本王定叫父王将你们一网打尽,千刀万剐!呸!”
紊劫刀被他喷了一脸,摸了一把口水,就要当着鳞王的面给他一拳。
“华儿!”
随着鳞王的厉喝,八纮酥浥也拦下了紊劫刀的动作。
“叔父,不要误了大事。”他这般说着示意惭参,“一个人就够了。”
北冥华却不肯挪动一步:“缜弟呢?拿开你们的脏手!缜弟!”
八纮酥浥道:“锋王与蕴姬两位殿下,要等到我们安全撤离之后,自会奉还。”
北冥封宇:“华儿,你先过来。”
“父王!缜弟伤得很重!”
“听话,过来!”
惭参用仅剩的一只手,牵着反绑双臂,一步一回头看锋王的北冥华,慢慢移动向王军的方向。
前者走得一瘸一拐,歪歪扭扭。因而没有任何人,会将他视作一种威胁。
然而异变,就在此刻,陡然发生。
惭参走到中途,松开了北冥华,从怀中掏出一把短匕,猛然捅进了北冥华的后心!
刃上涂满了见血封喉的剧毒。可他还不放心,就着北冥华倒地的惯性,压在身下,又冲着京王的脖子狠扎了两下,鲜血飞溅至脸上。
说时迟那时快,盗侠弯刀瞬出,从鳞王暴怒的气劲范围里抢下惭参,不由得破口大骂:“你他爷的发什么疯!不要命了你——”
“刀叔,左闪!”
紊劫刀听得蕴姬尖利示警,想也不想地抱住惭参就地一滚,将人向后一丢,起刀不及,就被极招爆出的汽刃波及,持刀的一臂齐肩削下,连同喷洒的鲜血一起远远飞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