审讯室。
老张第一时间就把郑远峰送到了市局,从早上报案到现在,他已经一个人被晾在这个冷冰冰的审讯室好几个小时了。除了来的时候象征性地给他泡了杯茶以外,这好几个小时里再没有人跟他搭过话,更没有人记得给他送午饭,茶是早就喝完了,但这个大腹便便的中年男人依然不动如山,在全方位的监控之下安然翘着二郎腿,优哉游哉地低头拨手指玩。
审讯室的单向玻璃后面是个小监控室,有两个干警守着监控,监控桌边还堆着冷掉的汉堡和一杯可乐,叶青舟长腿一迈:“怎么样了?”
“好几个小时了,我们一直在盯着,到现在为止,一句话都没说,不吵不闹的,刚刚还舒舒服服趴桌上睡了个午觉。”
应呈越过玻璃往里瞥了一眼,双手插兜痞里痞气的:“这老狐狸还难啃得很呢。”
叶青舟点头:“早想把他扣我们审讯室了,有什么打算没有?”
“你们缉毒那边还有没有什么料?”
按照目前的证据,冯小月是跑不了了,但这案子还是扯不到郑远峰身上来,他把现场处理的太干净了,甚至没有任何直接的证据可以证明他打扫了现场,仅凭目击者体内的迷huan蘑菇,撑死了就是一个容留吸毒,三年封顶,就算明知道他背后还有个贩毒团伙,只要他咬死了不知道,没有证据就全是白搭。
叶青舟显然也很清楚这一点,又越过单向玻璃看了郑远峰一眼:“我们禁毒支队盯城西那一块盯了好几个月,那地方错综复杂,人员流动量又大,跟蜘蛛网似的,牵一发而动全身,大任务组织了好几次,最后都变成了小打小闹,只能抓回来几个瘾君子,私下里,交易还是不断。不夜城是最近刚出来的,劲大,但不稳定,已经死了好几个,到目前为止,我能掌握的,也就是他手底下几个骨干,但这小子太谨慎了,连他手下的人也是一样,这个集团已经成为了一种家族产业,除了已经在里面的人以外,别的人他们谁都不信,就算我安排了卧底,也根本混不进去。”
“也就是说你还没抓到他贩毒的证据。”
他无奈摇头:“假如他一句不知道咬到死,我们没有任何直接证据,连他清洗现场的罪名都坐不实,最多拿容留吸毒关他三年,请个好一点的律师说不定三年都关不了,期间,他的贩毒团伙还在该怎么样就怎样,说不定……等他出去了,已经形成了另一个全新的贩毒团伙和交易路线,我们还得从头查起。”
“我的案子是凶杀,说好了凶杀归我缉毒归你,我现在也就只缺一个犯罪嫌疑人归案了,说句实话,审不审他怎么审他,跟我凶杀案的关联不大,我想办法把这个冯小月抓回来就行,所以这人主要还是归你,你的意思呢?有没有什么安排?”
叶青舟点了点头,一回头就撞见虽然听得一头雾水但是依然满脸跃跃欲试的秦一乐和陆薇薇,于是突然笑了:“我倒是有个想法,看你干不干了。”
谢霖的头发都快奓起来了,一股不祥的预感冲冠而起:“你要干嘛?”
“郑远峰得放。”
“什么?”
“他不能被关太久,我们没有证据,非要咬死他只会适得其反。而且……他出去了,还能稳住他背后那个团伙,我们对他还算有了解,这次一退,下次还有再进的机会。但他要是被关太久,那个团伙很有可能就消失了,不知道要暗地里祸害多少人才能再浮出来,所以,他得放。”
谢霖看了里面的郑远峰一眼,忽然觉得后背直发凉,有什么东西压在背上,让他觉得直不起腰:“你知不知道,把他放了会有什么样的后果?”
“知道。”
“叶青舟!”
叶青舟却依然神色不改,冷静得让人发指:“我知道。”
监控室里一时死寂,只剩陆薇薇和秦一乐大眼瞪小眼,还是没弄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应呈单手插兜,痞里痞气耷拉着肩膀,忽然笑了,从桌上抄起文件和纸笔塞过去:“你们俩,上吧。”
谢霖几乎起跳,伸手就拦:“你以为这事是闹着玩的吗?你带人带了多久,就敢让两个实习生参与审讯?你不怕出事我还怕呢!”
他这幸好是跟来了,要是没跟来,这两个孩子还能不能健康成长了?
“这有什么,又不是让他们两个单独审,这不是还有你跟着吗?再说了,你没听哥的意思?就是让你们放人的。就这老狐狸油盐不进的样,千年难得一遇的练手模板,错过这个,上哪找下一个去。”
他哪里会肯,瞪了一眼:“你跟着胡来是吧?”
叶青舟说:“不胡来,我有数。这人归我禁毒支队,出了事我担着。”
“担着?你担个屁!你明知道这老狐狸背后有一个贩毒团伙,还把他放出去?他一天卖出去的毒品能霍霍多少人,你自己心里没数吗?能关他几年是几年,关不死他就是我们自己失责,是我们找不到证据,凭什么把他放出去让社会承担这个风险?”
叶青舟被人指着鼻子骂,反而笑了:“谢霖,老子自从第一脚踏进这个门,就在跟毒品过不去,枪林弹雨,我闯多了,老子的队伍没一天是完整的,不是这个进去,就是那个埋地里,你跟我谈责任?嗯?”
他忽然出手,几乎是眨眼间就一个反剪把谢霖摁在了墙上,胸腔砸墙的一声闷响吓得两个实习生和两个看监控的干警齐刷刷站了起来。
“谢霖,老子告诉你,今天我怎么把他放出去的,明天就怎么把他抓回来。我活一天,这老狐狸就被我膈应一天,他想自由自在地贩毒?可以,等老子死!”
他赶在应呈动手前松了手,往后一退,目光里透着一种随时准备同归于尽的恐怖决心:“你记住了,扯着嗓子朝我骂人,这是最后一次。”
“都是自己人!闹归闹吵归吵还动起手来了?破案不积极,朝自己人下手倒是挺狠啊?生怕陈局气不死是不是?”应呈上前一左一右把两个人分开,然后扭头狠狠瞪了叶青舟一眼,一手肘打在他胸口,把他摁在墙上,“他骂你是最后一次,你在我面前动我的人也是最后一次,礼尚往来,啊?”
叶青舟也不还手,应呈自己缓了口气把火气压下去,帮谢霖开了门:“你带他们审人去吧。”
谢霖摇了摇头,到底是没说话,活动了一下肩膀,带着两个实习生出去了。
陆薇薇回过神,颤颤巍巍问了一句:“副……副队?没事吧?”
“没事,就当被狗咬了,再说了,自家狗已经咬回去了。”
她一噎,没好意思提醒他,他嘴里的“自家狗”等级比他这个“捡屎官”还高一级。
谢霖倒是越想越气不过,皱着眉头又骂了一句:“这帮狗东西,都是有家不回的货!”
一个两个的,就爱什么事都自己扛,抗个屁,当市局其他人都是空气吗?
就算再怎么气,面对两个新来的实习生,还是深呼吸一口气压了下来,临进门之前又小声交代了一句:“刚刚叶队和你们应队的话,听懂了吗?”
秦一乐老实摇头。
“听着。”他一左一右揽住两个实习生的脖子,压低了声音,“我们现在的证据,只能坐实冯小月确实杀了人,但没有任何证据能指出背后雇凶的那个人是谁,也没有办法证明郑远峰背后有个贩毒集团,甚至没有证据能证明他清洗了现场。所以,等会进去了,你们俩来主审,不要怕,就是走个过场给你们练练手,审成什么样都没关系,能审出来最好,审不出来,等会叶队和应队也会过来救场的。明白了吗?”
秦一乐点头:“懂了。”
谢霖拍了拍他们俩后背,这才推开了审讯室的大门,结果下一秒,紧跟在他身后的秦一乐就因为太过紧张而一脚踩了他后跟,然后猛一缩,又撞上了身后的陆薇薇。
整个审讯室立刻弥漫出一种尴尬感。
谢霖只好轻咳了一声,言简意赅:“你记录。”
然后领着陆薇薇坐下,故意说:“我们今天就是跟第一报案人问问话,不用紧张,想怎么问就怎么问,我不会插手的,你们来吧。”
秦一乐连忙往里一挪,翻开笔记,承担了记录员的职责,陆薇薇则坐姿端端正正,往他面前的笔录记录单瞥了一眼,见第一栏写的是姓名,就问:“姓名?”
郑远峰也穿着西装,却跟应呈的二五仔风格截然不同,一尘不染的白衬衫也绷不住他的啤酒肚,表情动作里都透着一股子商人的精明气,此刻非常和善地笑了笑,先向做为带教老师的谢霖一点头,然后才回答:“鄙人郑远峰,关耳郑,远方的远,山峰的峰。两位是不是刚上班?青年才俊啊,想当年我这个年纪的时候……”
她一皱眉,嗓门突然往上拨了二十分贝:“我问还是你问啊?问你什么答什么,扯什么有的没的?年龄!”
郑远峰显然没想到这小实习生居然对他一个“无辜的报案人”这么彪悍,忍不住看了谢霖一眼,见谢霖真的没有阻拦的打算,这才老老实实回答:“今年本命年。”
“我问你年龄!”
他慢悠悠地说:“虚岁五十周岁四十八。别这么紧张,你们老师也说了,我们就是唠唠嗑,做个报案人笔录而已,两位大学刚出来吧?谈朋友了没啊?我看小姑娘细皮嫩肉,当什么警察,风里来雨里去的,小心到时候不好找朋友。”
叶青舟在玻璃后面轻笑了一声:“老狐狸。”
“他在想办法打乱节奏,控制主权,确实难啃。”应呈摸了摸下巴刚剃干净的胡茬,示意陆薇薇,“秦一乐是差点意思,小陆还不错。”
不如说这“小姑娘”,简直是天生的警察。
果然,里面的陆薇薇根本不吃这一套,也跟着一块笑:“怎么,跑警察局里来说媒?你要是不介意我会把你儿子送局里坐穿牢底,倒是可以把他的号码留给我。”
说完又用力一拍桌子,脸色一变横眉竖眼:“干什么的!”
郑远峰完全不受她的气场影响,依然是一副身为长辈和和气气的模样:“我就是做点小生意,开几家店养活家里人而已,勉强算个个体户。两位警官还有什么要问的吗?我是守法公民,一定会配合调查,这都是我们公民的义务,倒是你们,年纪轻轻为了还老百姓一个平安社会,到处奔波的,真的是辛苦了。这么大的案子,我知道社会上影响不好,你们工作也忙,压力一定很大吧?这样吧,等这案子破了,你们上金都喝酒,我一定给你们打折。”
“好,既然你要跟我们讲公民的义务,那就给我讲讲,三点多就案发了,为什么到七点才报警?”
郑远峰满脸震惊:“什么?三点?我不知道啊,我七点去店里才发现的,一发现就报警了。”
“蒙谁呢?六点多就上热搜了,你看不见?还不知道?那你203包厢的监控去哪了知不知道?”
他解释得有条不紊:“我年纪大了,又不像你们年轻人似的,早上六点不是还没睡就是已经起了,你没说,我连这事上了热搜都不知道。不是我不配合调查,金都那么大,上上下下十几层,光监控就有好几百个,坏了一个两个,我实在是没法及时发现,这确实是我的责任,我来之前就已经通知整改了,给警方破案造成了困扰,实在是不好意思,我郑重道歉,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这番话太过于滴水不漏,以及这十分圆滑且“真诚”的态度,让陆薇薇一时语塞,有些卡壳,感觉自己再追问一句,反而是她的不对。
倒是秦一乐反应迅速,立刻接上了话头:“你看不见,这么大事,你满金都的员工也看不见?别以为我们不知道你干了什么,你自己老实交代,跟我们问你,结果可不一样,你自己掂量!”
“我还能干什么,我冤枉啊!我地盘上死了个人,且不说这几天没法开门,就算开门了,未来一两年的生意都要受影响,那损失可不是几百几千啊!”随后又往后一倒,露出一副痛心疾首遭到了背叛的表情,拉长语调“哦”了一声,死死盯着一直不说话的谢霖,“敢情我第一时间报案,又积极配合你们调查,我以为你们在忙,把我一个人丢在这里大半天我也没说什么,结果你们倒好,居然还怀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