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霖并不说话,只是悄悄从文件里抽出来一张,在郑远峰看不到的角度指了指,秦一乐意会,把那张照片往桌上一拍:“这张照片是用针孔摄像头拍的,你应该知道,针孔摄像头的主要作用,是拿来录像吧?”
郑远峰往后一仰,双手抱胸,没有说话。
隔壁应呈反而乐了:“行,这小子也算有点能耐,男女搭配干活不累,正好互补了。”
结果秦一乐下一秒就接了一句:“你什么时候拿的摄像头?四点?还是五点?你不知道只要截获了摄像头的传输信号,就算没有摄像头,我们也能追踪到画面吗?拍得清清楚楚哦。”
应呈立刻轻咳一声,尴尬地收回了上一句:“……还得再练练。”
果然,原本已经摆出了防御姿态的郑远峰又松开了手,笑得温和又慈祥:“什么摄像头,什么录像,我不知道啊?”
秦一乐立刻意识到自己这一步赌错,郑远峰根本就不是拿摄像头的人,这一招棋算是废了,谢霖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见他一咬牙又把文件里的目击者毒检报告拿了出来:“别以为一个‘不知道’就可以把自己摘干净!那这个呢!”
“我已经很配合你们警方的工作了,但你们也不能什么罪名都往我头上扣啊,一会说我动了监控,一会又说我拿了什么摄像头,现在又给我看什么乱七八糟的化验单,我又看不懂,你就直接告诉我你们有什么线索不就行了?”
陆薇薇被他一激,一掌拍在化验单上就站了起来:“看不懂?那我告诉你这是什么,这是203包厢的目击者的血检结果,所有人体内都检出了迷huan蘑菇的成分,而他们所有人都没有既往吸毒史,说吧,你给他们喂了多少?怎么喂的,放酒里?”
秦一乐悠悠又补了一刀:“不管你跟这案子有没有关系,这几位目击者是自己吸毒还是被别人投毒,你容留吸毒这一点都能够坐实,至少能判你三年,等你关上三年再出来,你自己想想你的生意还剩点什么!”
谢霖坐在旁边,心里已经是翻江倒海。
哪有这么审人的?上来就把自己的底先主动给交了个干净,不知不觉之间已经被牵着跑了,他拦都来不及,这最好叶青舟是有打算啊,没打算的话……
这小子这次放出去,可就没有下一次了。
只见郑远峰连忙摇头,还适时做出了一脸的惊诧:“什么?有人在我地盘上吸毒?我真不知道,本来203那包厢的监控就坏了,他们在包厢里干什么,我怎么会知道?”
“不知道?我看你就是那个毒枭吧?花样还挺多,这个叫什么?不夜城是吗?”秦一乐说着又从文件里抽出一张来,往他面前一递,是死者马晟的死亡报告,最后一笔明晃晃地标注着不夜城三个字,“容留吸毒撑死了也不过三年,但贩毒,可是死刑往上,决不轻饶。”
郑远峰在看见那三个字以后,脸上表情陡然一变,再次往后一靠,双手抱胸,顿了半晌才问:“贩毒可不是一个小罪名,小警官这么说,是有证据吗?”
隔壁的叶青舟敏锐捕捉到他脸上转瞬即逝的表情变化,忽然皱眉:“他不知道,他不知道死者死于不夜城!”
应呈皱起眉:“好好一步棋,又给走废了。”
谢霖及时轻咳了一声,整个审讯室突然安静了下来,他扭头反问:“对啊,证据呢?”
进门前不就告诉过他们没贩毒的证据了吗!这两个小崽子还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然而他这一打断,反而让郑远峰完美掌控的节奏停滞,秦一乐冷静下来,先朝他亮了一下,经过谢霖的点头后,才拿出冯小月在后门处逃走的那一张监控截图:“没证据?她就是证据!外号琳达,真名冯小月,你养的陪酒女,没错吧?”
他说着又往自己身后一指:“人就在隔壁扣着呢,我们队长亲自审的,该说的不该说的,全撂了,人证物证俱全,你跑不了的,老实交代还能算你个自首。”
很不幸,他身后的单向玻璃表面是一面镜子,隔壁就是监控室,而郑远峰这只老狐狸,得益于叶青舟的紧咬不放,他对这一点,太熟了。
于是他抬起头,对着镜子里的自己笑了一下,仿佛是在直视着镜子后谁的眼睛,给了对方个下马威,然后整个人都放松下来,连肩膀都往下一垮:“琳达?人是她杀的吗?不会吧?她确实在我的手下工作,精明能干嘴又甜,但出身不太好,穷苦惯了,总是有点不太好的习惯,最多也就是点小偷小摸什么的,杀人?不能吧?她不像是有胆子干这种事的人啊?是不是我平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惯着她,才害得她更无法无天了?可谁叫我心肠好呢?她千里迢迢背井离乡地赶到兰城来,举目无亲的,我也是心软才……我认错,我反省,但我真的不知道她干了什么。她要是有证据说我干了什么违法犯纪的事,就让她尽管拿出来,我倒要看看,我是不是养了个没良心的白眼狼!”
谢霖垂首遮掩住牙疼的表情,他万万没想到这小子会这么问啊……
这下,连隔壁的叶青舟都有点牙疼,忍不住摇了摇头:“他们两个这是把什么该踩的不该踩的雷都踩了一遍啊。”
“这两个实习生第一次上阵,一次审讯都没跟过就这能有水准,已经够优秀的了。”
叶青舟伸手揽住了他的脖子:“走,救场去?”
架打得多狠,和好的速度就得有多快。
这是老陈局年轻的时候就定下的规矩,只要穿着同一套制服,就是能一块拼命的兄弟,是兄弟,就不能记隔夜仇。
于是应呈一点头,拔腿就往外走,临走前还不忘顺走了桌上的那个汉堡和可乐,嘀咕了一句“午饭还没吃”。
守在监控室里的小干警一叠声就喊:“应队别吃!那隔夜的!”
岂料应呈和叶青舟一前一后奔着隔壁审讯室就去了,压根没听进去。
他一手可乐一手汉堡直接闯进审讯室,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疑惑:“你们不就是做个笔录吗,怎么还没审完?”
谢霖正好也审不下去了,顺杆就爬:“带实习生练手呢,我这也完事了,这就走。”
“行。”
秦一乐连忙把文件和各种纸笔都理了一理,码在桌上放好,才一块走了出去,叶青舟顺手带上了门,拉开陆薇薇的椅子大大咧咧地坐下,笑了:“好久不见啊,郑老板?”
郑远峰看了他一眼,也笑了,十指交扣搭在桌上,显得十分轻松惬意:“是啊,好久不见,叶警官。没想到叶警官还要兼管凶杀案,辛苦辛苦。”
应呈确实又渴又饿,猛一大口干完了大半杯没气的可乐,吸管里咕噜直响,在桌上用力一放,纸杯也能发出“啪”一声巨响,然后故意把一个嗝打得震天响,又开始啃汉堡,塞了一嘴,吃相实在不太雅观,嘴里含糊不清:“可饿死我了。”
刚到隔壁的陆薇薇愣是被自家队长堪比推土机的魔鬼吃相惊了个倒仰。
谢霖轻咳一声有点欲盖弥彰:“……他平时,要好一点。”
艺术效果,夸张表演,千万别往心里去。
再看审讯室里的郑远峰,他果然看了应呈一眼,然后下意识吞了口口水移开了目光。这招虽然损,但好用,这老狐狸肯定案发的时候就赶到金都处理现场了,从那以后估计忙得根本没空吃东西,再到市局坐了大半天,水都只喝了那一杯,又渴又饿,所以应呈这招,简直是杀人诛心。
叶青舟注意到这一点,趁热打铁:“迷huan蘑菇,不夜城,还有什么?上次进来是因为海luo因?我看你这金都,都差不多是个毒品展览厅了。”
郑远峰脸上笑容不改:“之前的事情,就不要再谈了,当初可是叶警官亲口证实是误会的。至于这一次,我也是受害者。金都客流量那么大,不是我不管,是我真的管不了,为什么他们总爱到金都吸毒,我也不是很清楚,你看看,把我金都名声都搞臭了,我也很头疼。不过,我会尽好公民的义务,尽力配合警方办案的。”
审讯的时候,不怕硬骨头咬死不开口,也不怕一点证据拿不出来,但怕就怕这种一口一个“义务”“责任”,时不时还把xian法搬出来给你讲讲人权和法律的。这种人精通审讯的各种套路,很容易反而把审讯者绕进去,比如刚刚被牵着走的实习生二人组。
不过这一招对同样精通审讯套路专治各种不服的叶青舟和应呈根本不管用。
“你们公民有你们公民的义务,我们警察也有我们警察的责任,比如把你这种人渣抓进去往死里判。”
“叶警官!我是很尊重你们的,但你这话是不是就涉及人格侮辱了?我一心配合你们工作,结果呢?你们这是抓不到凶手,非要把罪名扣我头上了是吗?”他似乎是真的受到了侮辱,气得涨红了脸,突然又哼笑了一声,点了点头,“哦,我明白了,是我意思没到位,二位恕我眼拙,对不住了,说吧,要多少钱?”
陆薇薇气得差点撸袖子出去揍他,被谢霖一把拽住,示意她继续看。
只见叶青舟反而笑了,他多少次从亡命之徒手下滚出来的凌厉气质让他浑身透着一种致命的压迫感:“就你这罪,送钱可不行,得送命。说吧,不夜城是怎么回事?”
他摇头:“我不知道。”
叶青舟绕了半圈,坐在他面前的桌上,一脚踏上他的椅子扶手,气场全开:“不知道?你不知道我知道。我们禁毒盯了你们好几个月,别的不说,何洋认识吧?黄毛认识吧?彪哥认识吧?就这几个人手下那点零零散散的阴兵我都懒得跟你扯,你那点家族谱我心里都有数呢,当我这好几个月是吃干饭的?你每天赚多少钱,卖多少货,我这都有人帮你做着账,比你自己还清楚。我说过,你别让我抓到现行,你敢放一丁点线头给我,我就敢把你整个蜘蛛网都给薅干净,凶器我们也找到了,人肯定就是冯小月杀的,但不夜城可是你们的独家新品,只有你这有得卖。”
郑远峰沉默了一下,眯着眼往后一靠,随即脸上表情又是一转,居然带上了礼貌的微笑:“叶警官,说话可是要负责任的,你不说,我连不夜城是什么东西都不知道,总不能把什么东西都推到我身上来吧?再说了,我跟死了的那小子非亲非故的,我都不认识他,我为什么要杀他?”
应呈把最后一口汉堡啃完,又把剩下半杯可乐喝了,然后才白了他一眼:“非亲非故?我可听说死者家里的天马娱乐集团在你们金都娱乐会所隔壁买了块地,正在谈新建高级会所的事呢,新店总归是会抢老店生意的,等他们真开张了,你的生意就会很受影响,用几千块钱的毒品就能保住数百万的生意,对你来说是一本万利。”
他深呼吸一口气,仿佛遭受了莫大的冤屈,要借此才能平静下来,然后才用一种礼貌周到的笑容说:“两位警官,我知道你们破案心切,也能够理解你们为人民服务的心情。照你们这么说,我确实有作案的动机,可我没做过的事情就是没做过,更何况要是跟我抢生意的我都得杀,那城西几家店的老板早被我杀绝种了。再说了,刚刚那两位小警官不是说抓到冯小月了吗?那你问问她,我平时到底哪里亏待她了,她要这么污蔑我?我身正不怕影子斜,天网恢恢疏而不漏,请叶警官一定要调查到底,还我一个公道。”
有些时候,同样的一句话,从不同的人嘴里说出来,会有截然不同的效果。正义变肮脏,罪行会美化,牺牲是白费,怀念遭取笑,然而,高喊正义者终将受到制裁,呼唤罪行者也会自尝苦果。
公道二字,从来都无法被曲解。
叶青舟叩了叩桌子,凑过去压低声笑着说:“你那个团伙,挺厉害的,外面人融不进去,但你可别以为,你手底下几个兄弟忠心的很,有些时候人不会为财死,倒是更想要命。”
应呈也笑:“我们这就去逮何洋,冯小月这头也快完了,你要是有能耐,打个电话叫你老婆早点给你送床被子,不然我怕过段时间降温了冻死你。”
说完优哉游哉,两个人勾肩搭背一块要往外走,郑远峰见状反而冷静道:“这事跟我没关系,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应呈脚步一顿,冷笑了一声:“有没有关系我还不知道吗?”
郑远峰再也绷不住,厉声喊道:“我真的不知道!是有人在算计我!与其查我,不如查马琼!”
马琼……?
审讯室连带着隔壁的监控室都是一顿,应呈心里突突一跳,撂下一句“老实呆着”就走出了审讯室,中央空调打得很低,他一走出来就忍不住打了个颤。
这案子……莫名其妙地给他一种后背发凉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