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昏沉,月色如许,烛光映窗现出屋内一道人影。
荆无命推开门,缓步走了出来。
他已站了很久,现在他该休息了。
他本来该休息在这间房间里,他一向是和上官金虹休息在同一个房间里的,但是自从那夜他回来之后,上官金虹每天都会空出一段时间,叫他去另一个房间。
他没有问为什么,他只要遵从命令就好了。
从上官金虹的卧室到他的房间需要走九十六步,期间要拐三处弯,路过一处庭院,在这九十六步之中,一切都是静的,没有说话声,没有笑声,没有哭声,这几乎是一种死寂。
目之所及的景色也是死寂的,红艳之色的似血,青蓝之色如墨,月光照下来都为苍白,他走过,眼前只盯着自己的路,朱红的,墨青的,惨白的,余光却见一抹淡色。
那颜色很浅,却透着一种鲜活,与挺院格格不入,自成一派。
他停了下来,过了两息才握上剑柄。
扶双在月光之下伸手摘下一朵盛开到快败花,那朵艳丽的红花,在她雪白如玉的手中,竟显得鲜嫩无害起来,她认真的看着花,好似全不知晓他的到来。
荆无命将自己的目光从她的手上她的脸上移开,移到她腰间的长剑,她带了剑来,他是第一次见她将武器如此明显的展露出来。
慢慢的,她转过头来,看着他,手中的红花递向他,“你想要吗?那你为什么不过来拿走呢?”
荆无命不叫自己看那朵红花一眼,他冷声问道:“你来这做什么?”
“我只是随便过来走走。”扶双全然不在意对方的冷言冷语,不在于对方握剑的动作,倒不如说,她在经过西门吹雪之类的感情攻击之后,她应对这样的敌意实在称的上是得心应手了。
她表现的轻松,随手将花放入自己的荷包中,动作轻柔,她的语气就像是来朋友家坐上一坐,说说话,可朋友不会三更半夜来访,更不会带着剑过来,她此刻越平静,或许就正代表她越危险。
不知怎的,荆无命感到了一种快意,一种令人惊讶的满意,她虽然看上去与此地与他不同,几乎格格不入,但是她是会杀人的,她拿着剑,她的内在与这个地方,与他是一样的。
于是他没有立刻拔剑,他看着她,认真的看着她,等着她。
“我知道你很奇怪为什么我会来找你,毕竟……”扶双话语微微一顿,“毕竟你对我并不是很重要。”
荆无命紧握着剑。
“但自从那夜之后,有几个老朋友来找我,说了些话,与那几人相比,我突然发觉了荆先生的可爱之处,实在烦闷,还真可来找你说说话。”
扶双说的是真话,只是没有说全,西门吹雪莫名其妙,花满楼也已经开始说胡话了,黄昏之时他言不达意,语不对题,她听的一头雾水,下意识匆匆而别,怕了花满楼,还绕路不想回客栈。
可若不回客栈,一时间姑苏城中,她最熟的倒是上官金虹这里了。
假是休了,虽然这个假休的跟没休差不多,但是现在或许是她该上工的时候了,思及于此,她便来了。
荆无命不知扶双心中的思考,他只能听那句有男人来找她,他冷笑起来,他本该直接拔剑,但他没有,他冷笑道:“像你这样的女人还会找不到男人陪你说话?”
扶双未有什么反应,只静静的看着他,看了一会儿,然后突然笑了一声,她笑的很美,发出的声音也很悦耳,可此时此刻就像在荆无命心里点了把火。
她不说一字,却已将他激怒了。
“原来你不懂啊。”她轻笑道,全然不在意他此刻的恼怒与阴沉下来的脸色,又微微歪头,带着些许疑惑道:“上官帮主没告诉过你吗?”
告诉他什么?荆无命握剑的手上已显出青筋,他们到底有什么默契?他又要告诉他什么?
他一字一句问道:“他该告诉我什么?”
扶双并未立即回答,反侧过身去目光又看向花丛,似乎正在拣选下一朵被摘下来的花,她挑了一会儿,直到觉得身后的男人已经忍无可忍的时候才慢悠悠道:“你为什么要问我,为何不叫上官帮主告诉你呢?我一个外人说的太多岂不是是挑拨离间。”
荆无命骤然间瞳孔紧缩,他已然察觉到了什么。
她带着笑,目光看向他,却又越过他,看向他的身后,看向他影子的位置。
他是上官金虹的影子,当他们两个人走在一起的时候,他们几乎是一个人,但是如果是上官金虹走在后面呢?他是否能察觉到他多了一道影子?
“你觉得我该告诉他什么?”
一道熟悉的声音传出,叫人震惊,黑暗之中竟然有个活人,他本像影子一样无声无息,却突然像是活了过来,脚步,呼吸,那是骇人的气势就仿佛是凭空出现。
他是人是鬼?
他是上官金虹。
“几日未见,上官帮主可好。”扶双浅笑问好,两个人在此刻眼神交汇,似乎就把中间荆无命当做个死人,当做旁边的一棵草一株花,反正是什么并不入眼的东西。
她没有回答上官金虹的问题,但上官金虹没有再问第二遍,他说:“你来的要比我想的晚一些。”
“现在这个时候不好吗?”扶双反问。
“很好,现在这个时候对你很好。”上官金虹语气之中积极含有的带了一丝称赞意味,“一个人白天做了事情,晚上就会累,而一个人若是累了,那么他在想事情的时候,他在做事情的时候,总是会慢上一两分。”
“这只是小聪明。”扶双并不自得,虽然她本就要晚上来,但本来她应该更晚一点来的,可情感问题烦人的很,她又没事做,便就早来了一些。
“上官帮主以为我本来该什么时候来?”
上官金虹道:“在我知道薛衣人这个名字之后,你本来就该来找我的。”
扶双脸上的笑似乎淡了下来,显出一种冷漠,她垂下眸来,只是一听这个名字,就好像叫她回忆起了什么绝不愉快的记忆。
什么记忆呢?场中两个人都能想到是和中原一点红以及组织首领有关。
可很快,她就恢复了原来的样子,反问道:“那样不就太迫不及待的了吗?”
“没错,若是有人抓住了你的弱点,你最不该做的就是迫不及待去找他,你越急,去的越快,那人就也确定他抓到你的弱点了。”上官金虹点头,这个道理他并不是一开始就想到的,他本以为她很快就会来,但时间过得太久,在他忍不住怀疑,怀疑是不是薛衣人并不重要的时候,他想明白了这个道理。
而这个道理,她却一开始就明白了。
“那我为何又要来呢?”扶双并不反驳,她乐于给人表现的机会,她明白,当你想要获得一个常年处于上位的好感,那就要尽量减少自己说废话的机会,你要显得聪明,但不要过于出风头,尽量用中立的话语来取代肯定,要给足够的机会给对方表现自己的长处。
你要叫他显出来自己的本事,当他潜意识发觉自己在你面前会比在其他人面前更优秀更聪明更敏捷的时候,那他总是忍不住在你面前多说话,多多表现自己的。
“因为你不得不来。”上官金虹面上竟显出一丝嘲讽,却不是对扶双,而是对那位未曾露面的组织首领,“你大可叫人猜测试探,赚得足够的时间,用着时间去做更多的事情,但有人按耐不住,而那人又能使唤得了你。”
“于是一拖再拖,你终究还是来了。”
他的目光扫过扶双腰间的长剑,“他甚至叫你拿着兵器来,可是要叫你动手?”
动手二字一出,气氛瞬间一凝,扶双脸上的笑已全然消失了,她的手按在剑柄上,像是终于显出自己此刻真正的心情,一种漠然,对生命的漠然,对自己生命的漠然,她或许来这里就已经做好了死的觉悟。
她的面容在月光下显出一种苍白,她无疑是极出色的美人,她更是一名出色的杀手,她与中原一点红师出同门,她的剑不同她的笑,是冰冷无情的,杀人者总是要做好被杀的觉悟,这或许就是那无情的来由。
但她仍然会为盛开的鲜花而动容。
上官金虹感到了一种轻松,一种胜券在握的轻松,一个握着剑的人,如果一开始就觉得自己会死,那么她就很难赢了,一个伤心的人,如果还会为一朵花而动容,那么她就还有渴望,而一个有渴望的人就能被收服。
“无论你信不信,我对那个人的秘密并不感兴趣,你也不该听一个愚蠢的命令。”他脸上显出一种可惜,像是看到明珠暗投,宝剑蒙尘。
她看着他,面上突然显出几分惊疑,她看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