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寻寻,”他抬眼看着舒寻,目光灼灼,“别那么干脆利落地给阿忱判死刑。”
风穿堂而过,吹得满室符纸沙沙作响。钱鸿雁的声音混在风里,轻得像一声叹息:
“还是凌迟的那种。”
那夜舒寻做了个梦。
梦里归忱仍是少年模样,拽着他袖子说"师兄陪我去买糖糕"。他笑着应了,却在付钱时发现掌心全是血,而归忱站在三步之外,眼神冷得像看一个陌路人。
舒寻惊醒时,窗外雨声淅沥。
他伸手去够床头的茶盏,却碰倒一个檀木小匣——里面整整齐齐码着数十个剑穗,皆是归忱这些年所赠。最旧的那个已褪了色,是归忱十岁时用红绳笨拙编的,小少年当时眼睛亮晶晶地说:“师兄要一直戴着呀!”
舒寻将脸埋进掌心。
雨声愈大,盖过了所有未出口的哽咽。
钱鸿雁的劝导,舒寻似乎当了耳边风,他和归忱的这种状态持续了好几年,甚至这几年发生了不少事。
杨观死了,死的那天,归忱抱着哭到几乎窒息的小女孩,站在满地血泊里,第一次觉得——
正道的心,有时候比魔修还黑。
傲雪剑士没有死在除魔卫道的路上,而是死在了一场世家倾轧的阴谋里。他的夫人心儿护着女儿,死时还紧紧攥着杨观的衣角,而杨观至死都握着剑,剑锋指向的不是妖魔,而是那些曾经与他称兄道弟的“正道同门”。
归忱低头看着怀里的小女孩——两三岁大,哭得满脸通红,小手死死抓着他的衣襟,像是怕他也突然消失。
她叫沅芷。
——沅有芷兮澧有兰,思公子兮未敢言。
归忱扯了扯嘴角:“这对夫妻,连给女儿取个名字都要秀恩爱。”
杨观和心儿的魂魄被召回来时,归忱正抱着沅芷坐在灵堂里。小女孩已经哭累了,蜷在他怀里睡着,睫毛上还挂着泪珠。
杨观的魂魄飘在半空,看着女儿,沉默了很久,才说:“归忱,沅芷……就交给你了。”
归忱皱眉:“你不让我把她送回杨家?”
杨观冷笑一声:“我爹不喜欢心儿,也不喜欢沅芷。我和心儿一死,他只会当这个孙女不存在。”
归忱没说话。
他其实早就猜到了。
如果杨家真的在意这个孩子,就不会等到他赶到时,只看到一个哭到几乎昏厥的幼童,而没有一个杨家人出现。
杨观叹了口气:“杨氏如今日薄西山,家风早就烂透了。我当年离家,就是因为受不了那些嫡庶尊卑、捧高踩低的腌臜事。”他顿了顿,“沅芷回去,学不到好。”
归忱低头看着怀里熟睡的小女孩,轻轻“嗯”了一声。
杨观忽然说:“其实……让沅芷跟你姓也行。”
归忱猛地抬头:“什么?”
杨观笑了笑:“你养她,自然该跟你姓。”
归忱立刻摇头:“不行,你是她亲爹。”
“我已经死了。”杨观淡淡道,“难不成是因为你觉得‘归沅芷’不比‘杨沅芷’顺口?”
归忱:“……”
——确实不顺口,但这不是主要原因。
他还是坚持:“姓氏是血脉,我不能改。”
杨观嗤笑一声:“血脉?杨氏的血脉有什么值得骄傲的?”他飘到沅芷身边,虚幻的手指轻轻碰了碰她的脸颊,“将来有一天,如果沅芷出息了,杨氏一定会找上门来,说是他们家的血脉,要她回去重振门楣。”
归忱眼神一冷。
杨观继续道:“我离家十几年,成了傲雪剑士,我爹才终于联系我一次。”他讽刺地扯了扯嘴角,“你信不信?”
归忱信。
所以后来,沅芷还是改了姓。
——归沅芷。
归忱教沅芷认人的那天,阳光正好。
小姑娘穿着新做的鹅黄色小裙子,发间系着同色的丝带,整个人像朵刚绽开的迎春花,又甜又软。
归忱牵着她的小手,先走到钱鸿雁面前,温声道:“沅芷,这位是师爷。”
“师爷~”沅芷仰着小脸,声音又甜又糯,还带着几分撒娇的尾音。
钱鸿雁原本板着的脸瞬间柔和下来,伸手揉了揉她的发顶:“乖。”
——然后偷偷往她手里塞了颗糖。
千之瑶早就等不及了,还没等归忱开口,就蹲下身一把抱住沅芷:“沅芷宝贝,想不想瑶姨?”
“瑶姨~”沅芷咯咯笑着往她怀里钻,小手熟练地摸向她的袖袋——那里永远装着千之瑶给她准备的小点心。
最后轮到舒寻。
归忱还没来得及开口,沅芷就挣脱他的手,迈着小短腿“哒哒哒”跑到舒寻面前,一把抱住他的腿。
“这个是漂亮温柔的爹爹!”她仰着脸,眼睛亮晶晶的,“寻爹爹!”
满室寂静。
舒寻手中的书“啪”地掉在地上。
归忱僵在原地,耳尖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红了起来。
钱鸿雁一口茶喷了出来。
千之瑶:“……???”
“谁、谁教你这么叫的?”归忱声音都变了调。
沅芷歪了歪头,一脸天真:“爹爹的书房里,有好多寻爹爹的画像呀。”
归忱:“……”
舒寻:“……”
钱鸿雁:“咳。”
千之瑶:“!!”
夜色渐深,月光如水般倾泻在青石台阶上。归忱抱着熟睡的沅芷站在舒寻门前,小姑娘的脸蛋红扑扑的,小手还紧紧攥着他的衣襟。
“那些画像是以前画的。”归忱的声音很轻,像是怕惊扰了怀中安睡的孩童,又像是怕吓到了舒寻。
舒寻倚在门边,月光为他镀上一层银辉。他唇角微扬:“嗯。”
总之就不是和你这孩子这几年冷战结果没什么用对吧?
夜风拂过,归忱喉结微动,想说些什么,却被舒寻轻声打断。
“阿忱。”舒寻忽然唤他,声音比夜风还要温柔,“沅芷今天叫我什么?”
归忱耳尖瞬间染上绯色,在月光下格外明显。他垂下眼帘,长睫在脸上投下一片阴影:“……寻爹爹。”
这三个字像是击中了心扉,舒寻忽然轻笑出声。那笑声很轻,却让归忱心头一颤。
“挺好听的。”舒寻说。
恰在此时,归忱怀中的沅芷在睡梦中咂了咂嘴,无意识地往他怀里蹭了蹭:“寻爹爹……抱……”
舒寻伸手接过小姑娘,指尖不经意间擦过归忱的手背。那一瞬的触碰,像是一片雪花落在心上,又轻又痒。
归忱怔怔地看着舒寻将沅芷抱在怀中,动作轻柔得不可思议。月光下,这一幕美好得不像真实。
“要进来坐坐吗?”舒寻侧身让出一条路,怀里抱着熟睡的沅芷,声音轻得像是怕惊扰了这孩子。
归忱望着他,终于点了点头。月光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最终在门槛处交融在一起,再也分不清彼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