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此时的展昭,躲在山腰的黄土梁中,半晌不见动静,他也明白了这些人并不想在今夜动手,或许他们也追累了,亦或许,他们已经将自己围住,但无论哪一种可能,他们一定都坚信,自己是逃不掉了。展昭缓缓吐出一口气,也放心大胆地燃起一堆火,让自己不至于在明天对峙以前就冻死在这山里。
静坐在火堆旁,驱散了阵阵寒意,展昭回想着今夜的种种情形,又是西夏铁鹞子,又是行动迅速的步兵,黑衣人这回搬来的帮手可不少啊,这是下了决心要让自己葬身在这沟壑之间,不过,他们既然全追来了,那是不是可以证明卢政是安全的了,也不知道他见没见到白玉堂……
雪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这一夜,安静的出奇,天际微微泛白的时候,展昭轻手轻脚攀上山顶,打算趁追兵还没冲杀上来之时,找出一条逃生的路。指尖深深扣进六盘山的赭色砂岩,他贴着崖壁调整气息,此刻后背的晨露正顺着山岩渗入中衣,激的他忍不住打了个哆嗦,要是内力尽在,这点高度对他而言,倒还真不算什么。最后一攀,等翻上山顶,就能看清路况了。
山风掠过时,他忽然闻到铁锈味,不是兵器相斫的新鲜血气,倒像是成百上千具尸体缓慢发酵的腥甜。展昭暗自疑惑,随即臂上用劲,一个倒空翻跃上山崖,此刻,一轮红日自东边山头冒了出来,晨雾也像流动的蚕丝被豁然撕开。展昭蹲下身,眯着眼往雾气氤氲的河谷中望去,他隐隐约约望见三十丈深的河谷里,横七竖八躺着不知多少尸首,借着清晨的第一缕曙光,他终于看清了。
折断的虎头枪插在覆甲战马腹腔中,青唐旌旗半掩在血泥里,最完整的尸首是个仰面朝天的弩手,怒张的嘴里塞着西夏特有的鸣镝箭,铁制哨头在风中发出幽咽的鬼哭,展昭忽然被什么东西晃了眼睛,他别过头去,再转回来时,他避开阳光,寻着方才晃了眼睛的方向凝神朝河谷望去,只见血泥中露出半块腰牌,鎏金的“镇戎”二字在碎瓷般的晨曦里闪了闪。
展昭心道不妙,莫非西夏主力不曾直取渭州,这里才是交战之处?他慌忙跃下山崖,也顾不得悄无声息地逃走,拉过白龙就朝河谷里赶。
刚刚踏进腹地,展昭便被方才那具仰躺的弩手拦住了去路,那人的眼睑被硫磺雾蚀成半透明,暴凸的睫状肌将眼球撑得浑圆。晨光穿过瞳孔时,展昭仿佛看见倒映的西夏铁鹞子仍在瞳孔里冲锋,十二重冷锻甲折射出细密的鳞光,恰与尸身脖颈处残留的锁子甲勒痕吻合。三只红头蚂蚁正从破裂的角膜爬进虹膜褶皱,在凝固的玻璃体中拖出蜿蜒血线。
三十步外的藤牌手更骇人,箭矢贯穿太阳穴的瞬间,颅骨迸裂的骨刺将上下眼睑钉死在颧骨上。眼球表面结着硫磺结晶,随山风震颤发出碎玉般的微响。最诡异的是那截折断的睫毛,竟在尸僵作用下保持着生前最后一瞬的颤抖频率——每五息颤动一次,如同被无形弓弦拨动的琴丝……
展昭牵着马走在尸横遍野的河谷里,他的靴底不断的碾过折断的羽箭,脚底传来的“咯吱”声,一下又一下敲击着他的心房,又败了吗?究竟是为什么,大军一进入西北就像丢了魂一般,难道偌大一个大宋,真的就如此不堪一击么?晨雾像浸血的纱帐罩在好水川上,当他数到第四十九具宋军尸体时,终于看见那面残破的“任”字将旗,这面本该插在五十里外的西军主帅将旗,此刻却陷在了距离羊牧隆仅有一步之遥的好水川。
掀开将旗,入眼的便是一顶凤翅兜鍪,不用说,那这血污中躺着的,必是此军主将无疑了,联系旌旗上的“任”字,展昭很容易便猜到眼前之人,是大将任福。可怜一代名将,到死都还不能瞑目。展昭轻叹一口气,缓缓蹲下身,抬起手试图为任福合上双目,可试了几次,终是徒劳,忽然,他望见任福咽喉处有几道暗红色的指痕,他忙探手去摸,当坐实了心中猜想后,一股凉意瞬间从脚底窜起。任福虽浑身是伤,但都不足以致命,最终致使他马革裹尸的,便是喉咙处的几道指痕,两军交战,又有谁能在混乱中掐住主将的脖子,那唯一的解释,就是任福不愿做俘虏,自扼咽喉而亡。
夹杂着血腥味的微风拂面而来,展昭闭了闭眼,耳畔似乎又响起了兵戈相交的碰撞声,漫天箭矢的呼啸声,在将士们一声声的厮杀中,任福高喊着:“吾为大将,兵败,当以死报国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