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昭心中五味杂陈,这是他第一次亲眼看到两军厮杀后的战场,他不知道该怎么去面对眼前的一切,三川口战死英魂尚未昭雪,如今又是尸山血海……拇指摩挲着巨阙剑的云雷纹,他缓缓站起身,空气中弥留的硫磺烟雾让他有些头晕目眩,他下意识以剑撑地,剑鞘却在无意间碰落了半块残甲,惊起栖在尸体瞳孔里的灰背信鸽。
突然听见头顶传来扑棱声,展昭慌忙见仰头去看,只见十二只灰背信鸽正掠过染血的河谷,每只鸽子脚环处都闪着银光。鸽群振翅时,上万只充血的眼球突然同时映出飞掠的羽影,仿佛阵亡者集体眨了最后一次眼。
山风突然变得粘稠,卷着阵阵的硫磺气味掠过展昭眼眸,他在惊叹西夏硫磺弹威力的同时,仰头朝西北方向五里处的山隘望去,七具宋军斥候的尸体倒悬在野梨树上,摆成北斗七星的形状。而在野梨树的下方,数不清的宋军尸首被堆成了小丘状,展昭瞳孔骤然收缩,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念头在他脑海中一闪而过——以尸筑京观!
展昭不可置信地一步步靠近,当山风再次卷过河谷的刹那,所有圆睁的眸子都泛起涟漪,不是液体流动,而是成千上万片脱落的视网膜在眼窝里簌簌震颤。这一刻,展昭终于明白西夏人为什么要留下这些怒目尸首:当阳光穿透硫磺雾时,这些死不瞑目的眼睛会将宋军覆灭的景象折射到山壁上,化作震慑边关的巨型烽燧图。
在生理与心理的双重层面上完成对征服者的献祭仪式,元昊这是赤裸裸的挑衅!
尸体堆里忽然传来一阵铁甲摩擦声,展昭蓦地一惊,右手一动,剑出三寸。下一刻,只见一个满脸血污的少年兵从尸山下爬出,肠子拖在冻土上结成冰溜子。“西夏人……鸽子……”少年喉咙里咕噜着血泡,僵直的手指指向西南方,展昭打眼望去,见那里有座形似酒瓮的峡谷。
雾气忽然翻涌如沸水,风中飘来驼铃声响。展昭正要俯身细问,少年瞳孔骤缩,用最后气力将一块黄铜令牌拍进他掌心,几乎是同时,三支鸣镭箭呈品字形钉入少年天灵盖,箭尾红翎赫然系着大宋禁军的认旗!
“任福军中有鬼!”这个念头冲进脑海的那一刻,展昭的心脏像是被人狠狠捏了一下,陡然传来一阵刺痛,他慌忙抬手按在左胸第三根肋骨间,那里分明没有箭伤,可他却觉得有把铁鹞子的手甲正顺着血脉往心脏里钻,绞着血肉的疼,他见过开封府验尸时剖开的活人心,此刻自己胸腔里的筋肉怕是已绞成庆历年间风靡汴京的九曲珠了。
不知道是因吸入过多的硫磺雾还是因为再一次看到了军中的腐朽,一时间,只疼得他喘不过气来。他踉跄着扶住半截断戟,青铜柲上未干的血渍突然活过来,那血珠沿着掌心劳宫穴游走,竟在鱼际纹上凝出幅微缩的战场图:任福将军的战马踏着宋军背嵬军的颅骨突围,每具无头尸身的心脏却仍在甲胄里跳动,将浸血的帛书《平戎策》泵成碎屑。
展昭勉力甩了甩脑袋,再定睛看去,断戟之上,除了血污,什么都没有,幻觉么?可为什么那么真实……
崖顶传来铁鹞子巡哨的鹰笛声,那声音短促尖锐如针灸银针,由远及近,顺着风朝着河谷袭来。
意识到追兵又至,展昭来不及多想,一个卧倒顺势滚入尸堆,慌忙抓起一把带冰碴的腐土抹在脸上。慌乱中,展昭摸到身后那具军官尸体腰间的弩匣,他低头一看,是一张军器监新造的蹶张弩,可弩机却刻着西夏文字。他忽觉背后刺痒,转头见具无头尸的铠甲内侧,用血画着个三头蛇样式的图腾。
驼铃声近在咫尺,展昭自尸堆中探出脑袋,本以为来的是骑兵,却不想,雾气中浮现的是一群西夏商队,而领头骆驼挂着“襄”字灯笼。“襄?”展昭心头默念,终于出现了吗?襄阳王的商队?不对,两军交战,镇戎军已严守各大要塞,商队没理由走得过来,正自疑惑间,展昭忽然瞥见领头那名商人皮袄下若隐若现的狼头护肩,展昭随即翻身而起,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拔出长剑,抵住那人咽喉。
“谁派你来的?”剑锋挑开商人衣襟,露出胸前三头蛇刺青,商人突然咧嘴笑出满口黑牙,展昭急忙闪身后退,可仍被毒血溅到衣摆。在为首一名商人堕下骆驼的时候,展昭眼尖,见那人衣袖中掉出来什么东西,便走上前去捡起一看,是一块皮质地图,地图上标注了镇戎军各大要塞,竟还有从渭、延二州直通西夏左厢军大营的密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