毫无预兆地,一股强大的、不容抗拒的“下坠感”猛然攫住了她。
仿佛那片支撑她行走的虚无骤然塌陷。灰雾、星辰、头顶那巨大的阴影轮廓……所有属于意识荒原的景象瞬间被撕扯、拉长、扭曲成模糊的光带,随即被一股巨大的吸力拖拽着,飞速远离。
她猛地睁开眼。
眼前不再是永恒的灰与星辰。
是黑暗,带着熟悉轮廓的黑暗。
高而平滑的天花板在窗外走廊里声控灯的映衬下,显出模糊的、几何形的影子。身下是柔软的床垫,包裹着身体的丝绒被带着人体的余温,却无法驱散那从意识深处带回来的刺骨的寒。
她回来了。
这里是她的卧室。
声控灯熄灭,窗外是沉沉的夜色。
空气里弥漫着中央空调送出的毫无生气的清新剂气味。
“啪嗒”一声,床头的灯被打开了。
“噩梦?”熟悉的男声问道。
张玉言“嗯”了一声,表情沉静,如同遗落人间的星辰,遥远而疏离。
她回到了自己的身体里。却仿佛带回了一些奇怪的东西。
她从床上爬起来,给自己倒了杯温水,整个人陷入柔软的沙发里,试图平复那突如其来的灵魂归位的震荡。
记忆……那些是什么?
瑞桐哥哥。
这个称呼带着一种遥远而陌生的亲昵感,却又瞬间被紧随其后的画面淹没:冰冷石地上绽开的血花,孩子们瑟缩的身影,青紫的伤痕,细密的刀疤,还有那张凝固着冷酷决绝的脸……以及最后那句,冰冷癫狂的呓语:
“既然我死了,为什么还要她独活?”
飞渺姐姐?门后?
更多的碎片翻涌上来,却模糊不清,如同隔着一层厚重的毛玻璃。只有那个名字——“飞渺”——像一颗投入心湖的石子,激起一圈圈带着莫名酸楚和空洞的涟漪。
头痛欲裂。张玉言抬手,用力按压着突突直跳的太阳穴。指尖触碰到皮肤,冰凉一片。她这才感觉到脸颊上似乎有未干的湿意,抬手一抹,指尖沾上一点微凉的水痕。
她哭了?在梦里?为谁?为那些孩子?为飞渺?还是为那个曾经被她称为“哥哥”,最后却变得面目全非的男人?
混乱。前所未有的混乱。
她知道张瑞桐。张家的前任族长。她知道他死了,死于一百多年前张家一场惨烈的内部动荡——这是张家族史记载的,也是所有族人都知道的“事实”。她,张玉言,就是在那场动荡后接任族长之位。
她也知道,在她接任后的漫长岁月里,张家早已脱胎换骨。她带领族人走出了阴霾,建立了新的秩序,不再需要以血和牺牲维系所谓的天命。
“梦见了泗水之变。”张玉言缓缓道。
桌上的半块残玉已经化作了齑粉。
她缓缓抬起自己的手,借着窗外微弱的光线,凝视着掌心。纵横交错的掌纹在昏暗中模糊不清,但梦中刮过那道暗红痕迹的细微刺痛感,仿佛还残留在指尖。
她下意识地用另一只手的拇指指腹,用力摩挲着生命线的起始处。那里光滑平整,什么特殊的痕迹都没有。没有血痕,没有锈迹。
一百多年了。张瑞桐的尸骨早已化为尘土。那些孩子也都完好无损的见到了更好的张家。
可为什么?为什么当她触碰那段被遗忘的过去,感受不到丝毫的解脱,只有一种更加深沉的、难以言喻的悲凉?
张起灵叹了口气,搬过一张凳子在她对面坐下。
“滴”的一声,是烧水壶启动的声音。
他打开茶叶罐,夹起一小块寿眉的茶饼投进壶中,“他也死得其所,不是吗?”
“嗯?”张玉言直起身,这才想起张起灵也是泗水之变的亲历者,当年那些孩子其中之一。
张起灵直视张玉言的眼睛,淡淡道:“没有你,我也会杀了张瑞桐。”
算是否定了多年前张玉言的猜测,他惧怕的从来不是死亡,而是张玉言不存在。
不过张玉言不记得了。
“所以不必为此痛苦纠结。”
『见番外《闲谈》
“也许你当初不救我,张瑞桐就不会死。”少年又道。
尽管她看不出来少年的情绪变化,也不太清楚他说这话是不是“内疚”,但还是尽可能的不让少年留下心理阴影,她轻声道:“你知道宿命论吗?或许在另一个时空中,会有另一种可能,张瑞桐伤害了你们,但结果是一样的,他还是死了。你是受害者,不要同情他,更不要觉得内疚。”
然而这并不在少年的关注范围之内,他问道:“所以另一个时空,你不存在吗?”
她心里一惊,心想竟被少年意外说出了真相。她抬手揉了揉少年的头发,以为少年是被另一种她不在的可能吓到了,毕竟她不在,就不会有人救下少年,那些被带进墓里的孩子只有一个能活下来:“别怕,不管怎样现在我是真实存在的。”』
张起灵的声音很平静。
那句“死得其所”和“没有你,我也会杀了他”,像两把冰冷的钥匙,试图撬开她心中被封死的门。然而,门内的不是释然,而是更深、更粘稠的漩涡。
“嗯。”张玉言又低低应了一声,目光却并未聚焦在张起灵身上,而是穿透了他,落在窗外沉沉的夜色里。
声控灯再次熄灭,黑暗重新包裹了房间,只有床头灯在她脸上投下小片昏黄的光晕,映得她眼底那片沉静如同冻结的湖面,底下是汹涌的暗流。
张起灵的话,逻辑清晰,立场分明。从受害者的角度看,张瑞桐罪该万死,他的结局是必然的正义。
可为什么?
为什么那句“死得其所”此刻听来如此空洞?非但没能驱散她心头的阴霾,反而让她感到一种更深的、无法言喻的孤寂?
她缓缓转动着手中的水杯,指尖感受着玻璃壁传递来的、与意识空间截然不同的、真实的温热。
“宿命吗……”张玉言近乎无声地呢喃,唇齿间咀嚼着这个词语。
多么轻巧的托词。仿佛一切早已注定,个人的挣扎、痛苦、抉择都不过是剧本上既定的台词。
可瑞桐哥哥最后那句癫狂的呓语,真的是宿命吗?
“既然我死了,为什么还要她独活?”
那里面没有大义,没有天命,只有赤裸裸的、扭曲的占有欲和毁灭欲。像一个溺水者,临死也要拖着自己珍视的宝物一同沉沦。
张起灵的目光始终落在她身上,沉静而专注。
水开了,发出轻微的蜂鸣。
他熟练地洗杯、温壶、冲泡。寿眉特有的茶香,随着蒸汽袅袅升起,逐渐驱散了空气中单调的清新剂气味,带来一丝温润的生机。
他将一杯澄黄透亮的茶汤轻轻放在张玉言面前的茶几上,氤氲的热气模糊了杯沿。
“不是宿命。”张起灵的声音打破了茶香弥漫的寂静,像一把快刀斩断了她纷乱的思绪。“是他的选择。他选了那条路。”
张玉言抬起眼,终于将视线聚焦在张起灵的脸上。
“他选择开启造神计划。”张起灵补充道,语气平淡,“你选择阻止他。我选了杀他。都是选择。”
选择。
这个词像一道微弱却执拗的光,刺破了笼罩她的迷雾。
历史的洪流或许有其惯性,但每一个转折点,都站着做出选择的人。
她端起那杯温热的茶,却没有喝。滚烫的杯壁熨帖着冰凉的掌心,那真实的、带着生命温度的热度,终于一点点渗透进来,对抗着从意识深处带回来的幻痛。
悲凉感并未消失。它依然像那片灰雾巨影,沉沉地压在她的意识深处。
敬仰的崩塌,人性的幻灭,这种创伤无法被“死得其所”的逻辑轻易抹平。它是一道深刻的裂痕,横亘在她的过去与现在之间。
她所悲的,并非张瑞桐的死亡本身,而是他选择成为的那个怪物;是那个曾给予她温暖和指引的兄长,最终面目全非,走向了彻底的黑暗。
但这悲凉,不再是无解的、将她拖向虚无的漩涡。
“选择……”张玉言重复着,声音带着一丝沙哑,却不再空洞。她低头看着杯中琥珀色的茶汤,热气模糊了她的视线,仿佛又看到了那片意识星海中炸裂的血色星辰。
是的,星辰炸裂了,留下了灰烬和残痕。灰烬会散,残痕或许永不消失,顽固地嵌在生命线的起点。但那道暗红的痕迹,不再是纯粹痛苦和背叛的象征。
它也是她选择的印记。
这选择带来的后果——兄长的死亡,真相的残酷,心灵的创伤——沉重无比。但正是这个选择,让她得以在百年后坐在这里,品尝一杯热茶。
这份悲凉,是她为那个选择付出的代价。
她无法抹去它,也不必强行“抚平”它。她需要的,是背负着它,继续前行。
因为,她还有别的选择要做。
张玉言深吸一口气,那混合着茶香的空气,似乎终于顺畅地进入了她的肺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