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睁眼的时候,江乐鹿只觉得臂膀酸疼,似是长出了什么。
他觉得自己像是做了一个梦。
他置身于繁茂的枝叶间,扑鼻的竹叶香十分清爽。
阳光照射到他的身上的时候,他听见交谈声从下方传来。
树下共有三人,一个妇人牵着蹒跚学步的孩子,剩下的一人站得有些远,玄色常服,像是个年轻的男人,又像是少年。
那妇人最先开口,有些摇摆不定的担忧:“大人你也看到了,这孩子个头长得磨蹭,跟不上年岁也就罢了,如今瞧着也快三岁了,说话走路都比别人慢上一截,莫不是个痴儿,叫人看得眼急。”
仿佛为了证实自己所言非虚,那妇人说着便撒开了手。原本被她牵着的孩子,瞬间失了平衡,凌乱摇晃着走了几步,眼看就要摔倒。
那玄衣男子抬手往那孩子面前一指,袖中银丝飞涌如有无限神通,打着旋儿托住了那小小的身体,很喜爱一般在孩子身上缠了一层又一层。
那男子似是笑了两声,很是愉悦的样子。笑话够了才走过去,把那小孩儿把那蚕蛹中抽出,按着原来的姿势摆好。
“过了三岁就好的。”
男子慢悠悠开口,忽而语气变得沉重,悄声嘀咕起来,“……不过,她娘尚且是个二十岁连数都数不利索的,我到也不指望她有多聪明。”
那小孩似乎真的天生呆钝,安静被人当木偶娃娃摆弄了一阵,睁着眼睛浑浑噩噩的样子。对面前二人视若无睹,呆愣愣地仰着脑袋,望向远处。
江乐鹿瞧不见这三人的脸,但稍稍一想,也能猜到这三人的身份。他循着那小孩的目光,看到了隐于迷雾的白塔。
——宁王宫的凤陵塔。
妇人注意到男子的动作,忍不住轻声嗔道:“大人果真是不会带孩子。哪有孩子学走路的时候不摔跤的,就是再心疼那也得放手让他自己走啊……”
这话不错,此时正值风和日暖的好时节,小孩身下便是柔软的青草地,就是摔了也没什么,顶多是沾一身湿漉漉的春泥。
男子挨了训倒也没有反驳,默立良久,才笑着轻声道:“舍不得。”
这话里有些沉甸甸的温柔,那妇人愣了愣,脸上似乎也添了几分无奈的笑意,苦涩道:“既然如此,大人怎么不带回府里自己养?反倒丢与我照顾,我已不是陛下的妃子,自顾不暇,实在是不懂大人此举的用意。”
忽有疾风卷过,满树枝叶散乱摇晃,发出纷繁又细密的声响。
江乐鹿却清晰地听见树下男子的一声叹息。
“再给我几年。”男子的声音听来无比平静,却没有正面回答这个问题。
他轻轻将那懵懂孩童拉到面前,信手塞了样东西过去。
远远地看,似乎是什么糕点。
男子在旁边巴巴地看,这年纪的孩子,往往不大能受得住吃食的诱惑,偏偏那小孩却只是虚虚把东西抓在手里,眼珠子仍是转向白塔的方向,丢了魂儿一样。
男子见状又是笑,把小孩的脸扳回来,往人额头上弹了一下,语调微扬:“那破塔有什么好看的,吃你的把。你娘怀你的时候最爱这玛瑙红豆糕,这腻的要命的点心,果真只有你们这些小姑娘喜欢。”
他笑声有些涩然,但听着还算暖心。
恰有春风吹落桃花,烂漫的粉白扑簌簌地落下。
就连树上鸟啼都在此时安静下来。
这一幕本该极为温馨,一旁的妇人看着他们,张了张口。
“大人,其实……”
那妇人欲言又止,短促的一声呼唤,包含了无法言明的强烈情感。
她对那男子,是爱极,又像是恨极。
专心致志投喂幼崽的男子并未回头,漫不经心投来一瞥:“嗯?”
“其实也没什么。”那妇人神色仓皇地低下头,理了理针线粗糙的裙角,声音颤抖。
“只是前几日的时候,阿盈偷偷跑来见我,碰巧就撞上了四殿下,我那时候不在,听旁的宫人说,他们似乎……是起了点冲突。我问四殿下是为什么,他不愿告诉我。”
男子闻言,脸色也变得不大好,却没有说什么,匆匆看了眼小孩的手腕与脚踝,果真有些小伤口。他伸手便要去扯小孩儿的衣领,似是想看看有没有伤着别的地方。
那妇人匆忙伸手将小孩揽到身后,紧张道:“四殿下这边无碍的,就是不知道阿盈那边怎么样,他养在贵妃娘娘那边,我这边不好打听,不知大人可否代我探望?”
她对待两个孩子的态度迥异,即便是江乐鹿这个外人,都能感知到这妇人对那名为“阿盈”的孩子,毫不掩饰的偏心。
而那木头般的孩子似是对那妇人颇为信赖,又被后者的情绪所感染,由着她的动作,一声不吭站在人后。
自始至终,他都没有看那男子一眼。
“好。”被忽视的男子有些低落地收回手,语气淡淡,算是回应,“庄盈野那边,我会去看的。你也不必太过担心……”
他忽然放低声音,语气像是郑重地承诺,莫名有种安抚人心的力量,“我说过的,他气运禀赋都极好,若是宁王之后没有其他子嗣,那位子非他莫属。你若愿意等,”
“没有……其他子嗣么?”
女人埋着头轻声重复,语气中透出些许急切与挣扎,藏在她身后的孩子若有所觉,也跟着局促不安起来。
“现在才知道害怕了?”男子见状没心没肺哼哼两声,像是在幸灾乐祸。弯下腰戳了戳小孩儿的脸,还不忘耻笑人家,“你当你揍的是谁?你揍的可是未来的天子。这么点小也学着旁人干仗,占着人家的娘,还要揍人家,当真是一点道理都不讲,小妖怪……”
或许是被最后两个字刺激到了稚嫩敏感的心思,小孩怔了一下。转过头,目光停在男子脸上,十分努力地辨认。
“不过呢,你若是现在想要讨好我,其实也不晚。若是能讨得我欢心,便是天子,想要欺负你,那也是不能的……”
他这话说的狂妄随意,若有旁人听了去,恐怕要觉得他是在吹一个费脑袋的牛皮。
也不知那地上的小孩将这话听进了几分,又信了几分。
树上的江乐鹿却从中体会到了片刻的安逸,可他再没能听到后文,因为在此之后,世界便悄然静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