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处山崖与归来崖差不多,只是没有住人,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便不远不近地坐在山崖上,看着常浮的身影。对方如同记忆中的模样,只是安静地望着远方。
他忽然意识到,一个人坐在那里,会显得有些孤独,容易沉浸于悲伤之中。
其实藤城的事已经发生,再如何也于事无补了,往后常浮是生是死都不能让那些亡故的藤妖活过来。所以,私心里他也不想让常浮离去,毕竟对方对他似乎不错,而他在天门山中也好像没有太多朋友,若能多一个朋友,那是极好的。
只是心存愧疚地活着,是否就比坦然死去好呢,他也不知道。
他想了想,便走了过去,坐在常浮旁边抬头看着天空,只字不言。
清晨的阳光洒在他们身上,带着露水的寒冷,常浮声音很轻,伸手一拂:“我给你看个故事吧,那是我的过往。”
卿竹点头,他看到一片竹叶随着风飘向了远方,飘下了归来崖,落到了底下的草坡之中。空中出现了画卷,画中多用深绿色,依稀能看见许多藤妖的模样。
春日的风吹拂在脸上,带着温和的气息,卿竹坐在崖边,安静地看着那画卷缓缓浮现,逐渐变换的场景。
那是三千多年以前的苦藤山,与天门山中低矮山脉有着极其相似景色,一片绿意,群山环绕。
树林投下阴影,生长于深山中绕树盘旋的苦哑藤消散,青色藤蔓化作了人形的模样,常浮茫然地看着自己的手掌,又望向四周的场景。
有只老藤妖在不远处的山上采着药,正拄着拐杖一步又一步走,步伐缓慢。常浮望向着那个方向,身形化作青雾,只在原地抖落几片苦哑藤叶。眨眼间,他就出现在那老藤妖的身后不远处。
他开口,声音很轻,带着少年独有的雌雄莫辨的嗓音:“老前辈,我们这一族还有其他同类吗?”
那老藤妖视线浑浊,看了许久才用着缓慢而又平静的声音道:“有。我带你去。”
常浮道:“多谢前辈。我自高山之中生长,浮于巨树之上,名唤常浮。不知前辈如何称呼?”
那老藤妖只是拄着拐往下走,好似未曾听见声音一样,他背着泛黄棉布的包裹,那包裹中露出几片草叶,几株草妖顺着包裹的间隙掉落。
常浮追上去,捡起那些草药,却不知该如何处理,只是放在掌心之中,跟着老藤妖一步步走下了山。
高山之下还是山,更平缓的山坡上坐落着几间缠绕藤蔓的石屋,几只小妖推开木门,露出脑袋。老藤妖站在山腰处,指着某处空地,道:“你就在那里盖个屋子吧。”
常浮环视四周,打量着周围的场景,发现老藤妖指的那块地方处于整个苦哑藤族聚落中最高处,最有幽静,灵力也最充沛,他看了许久开口道:“前辈,我在低矮处住便好。”
老藤妖回首,那因年岁而变得厚重沙哑的声音飘到他耳边:“不,就住那里。尔生于高山之际,不该同我们埋于泥泞地底。”
往后百年,常浮总居于苦藤山最高处,他的屋子背后是山石,门前有许多高大的树,有条小路弯绕往下,山下见到的首间石屋便是那老藤妖的居所。
老藤妖是苦哑藤族族长,名抚哑,是最早成妖的苦哑藤。彼时他们已经迁城,离开从前土壤,抚哑的模样逐渐苍老,视线浑浊,也听不清远处的声音。
常浮平日里常常跟在老藤妖身后,采着药,修习着苦哑藤族的心法。有时对方会给他些外界的古籍,却从不与他讲解。
老藤妖的话很少,有时数十年都未曾开口,只是拄着拐杖佝偻着妖走在常浮面前,何种草药,如何配药都只是用那双龟裂粗糙的手一遍又一遍地做着。
后来常浮才知道,苦哑藤一族在藤族中的名声并不好,因为他们身带剧毒。不过他也不在意藤族的看法,他只在意老藤妖的身体能不能好转。
纵使是妖族,数万万年的寿命也太过恒长,足够让成妖的生灵染上许多不可解的毒素,腐败着苍老着他的身体。老藤妖的寿命快到尽头了。
苦哑藤一族的寿命是妖族中最长的,但也撑不了多久了。常浮每日夜晚在昏暗的烛火之下翻阅着古籍,白日时上山寻觅草药,以求能让老藤妖活得再久些。
这样的匆忙持续了百年,纵使草妖生乱,流水剧毒都未曾改变。直至某日几只小苦哑藤妖敲响了他的门,说他们并未受日光所扰。
不日后,主城众妖藤从南面一路奔波而来,来到了苦哑藤族山门之外,叩响了三下厚重的许久未打开的古朴木门。
老藤妖将他们迎了进去,带进了自己的屋内,七日后老藤妖那间小小的石屋屋门再开,用那苍老的声音说,苦哑藤心能解剧毒,如今藤城已经身于危难之际,只有他们一族能够力挽,他还说,城主邀他们前往主城中看看。
昏暗的夜色之下,群山环绕,绿树苍天,篝火明亮,众妖与藤城城主明琅欢聚于篝火之中,看着对方身上的藤蔓极其羡慕。
翌日,苦哑藤族便去往主城,化作青色的雾气消散在屋前的树荫下。城中数日后,老藤妖伏案于月色之下,数着名字,缓缓地记下了年纪适宜的藤妖名字。
名册之中,除了极为年幼的苦哑藤妖几乎都身于名册之上,苦哑藤族妖两万两千三百,五年后祭祀名册中有苦哑藤妖两万。
常浮就坐在老藤妖身侧,直至所有的字迹刻完,都未曾见到他的名字,他安静地烤着火,并未说话。却在夜深之际,众苦哑藤妖都回到石屋之中的时候,叩响了老藤妖的门。
老藤妖并未开门,而是透过那厚而重的深色潮湿的木门开口,他仿佛早就知道了常浮会说什么话:“往后你带着它们走下去。”
常浮没有说话,只是沉默地又叩响了那木门。老藤妖未曾开门。
他只听见枯木拐杖一下又一下地敲在地上的声音,听到了缓慢的沉重的脚步声向他离去。他在门前站立许久许久,安静得如同雕像那般,却在日升之时伸手化掌触碰着那厚重的木门。
顷刻间木门向内倒去,重重地砸在地上,激起了厚厚的尘埃,那木门有半人那么快,比台阶还厚重,他踩上去的时候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
抬眸时只见老藤妖遥遥地看着他,而后转身缓缓地向屋内走去,并不在意屋外的惨状,只留下混沌得几乎听不清的话:“回去,往后别来了。”
他出门时才看到屋外围了一群的苦哑藤妖张望着,低声议论着,许久才后知后觉想起,那木门倒地发出的声音,连熟睡的飞鸟都惊醒了。
他回到了自己的屋内,闭门思过。
并未有任何一只妖要求他这样做,只是他想这样做,也只能这样做。直到他听到了老藤妖病重的消息,才出了门。
老藤妖的病反反复复,病发时总是一口又一口地呕着绿色的鲜血,他的咳嗽声很压抑,让常浮觉得仿佛是脏腑逐渐腐烂发出的声音。病得太重时老藤妖便化作藤蔓,盘在那石屋上晒着阳光,他的叶片已经全然枯黄,根须薄弱,根茎腐烂了无数的孔洞。
常浮只能采着续命的药,覆在他的伤口处,浇在屋外根须扎根的泥地里。这样日复一日的行径一直持续到了许久。
直至他在某次外出采药的时候见到了一只性情极为活泼的爬藤妖,那爬藤妖叫郁缠,说他家中的长辈病重,想向他寻医问药,还说他手中恰好有几样药材可以续老藤妖的命。
郁缠给的药材十分奇怪,是一捧青灰色的粉末,化在水中便成了无形之物,浇落泥泞之中,可使枯木重生。老藤妖的病好了,也与常浮疏远了,苍老浑浊的眼眸望着那处高山的身影,再未和常浮说过任何一句话。
不久后,郁缠也走了,带走了苦藤山中常见的几色药草,与一本医书。再往后只在草族的战场之中听闻过他的风声。
苦哑藤剖心之举已过数年,藤妖慢慢地痊愈了,草族大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