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轻轻带上身后的房门,在月光的帮助下看清这个味道的来处。一瓶酒精倒放在正对着门的桌上,里面的液体流下来,在地上延伸出去。
开灯有被盯梢的人发现的风险。我拿出背包里的手电,调到最低档,将那个瓶子扶了起来。
总感觉哪里不对。
我摇了摇头。可能是时间太晚,生理上我的身体有些不适应吧。我如此想着,短暂地忽略掉了这间房间里某种隐隐约约存在着的不自然感,转而注重于希尔希望告诉我的信息。
这房间不大,一眼就望得到头。
铺着榻榻米的里屋的窗子被用木板钉上了,应该是希尔为了保护自己做的措施。我把纸门拉上,打开房间的灯。
在进入前的视角盲区中,纸门边的白墙上密密麻麻地钉了一墙的照片,照片之间用红笔画上了错综复杂的线,将内容各异的照片以一种特殊的逻辑关系连接在一起。灯光正好,我拿出相机把这一墙的照片拍下来,再上前查看。
正中央的是我在来日本前的一张照片,上面的我还穿着小学的校服,看角度似乎是偷拍的。旁边用黑笔写着我的名字,包括在中国时用的名字和后来改的名字,还有一行日期,正是我第一次和希尔见面的日期。希尔在我的名字旁边写了一个大大的问号,并且把问号用一个圈包了起来。
看来希尔是在接到照顾我的任务后才开始调查我的。
出于谨慎,我把墙上的照片都撕了下来,放进背包。回家之后可以凭借刚刚拍下的照片再把这些照片复原,我没必要在这点上浪费时间。况且我总感觉这里有点不对劲,想要尽快离开。
我将目光投向右边的橱柜,直觉告诉我那里一定藏着希尔想告诉我的东西。
拉开橱柜门,里面放着叠得整整齐齐的被褥和一个表面生锈严重的铁盒。我拿起铁盒晃了晃,里面的东西便撞击着盒子发出声响。
铁锈味有些重。
我端详着这个铁盒,忽然注意到盒子上似乎有人名的刻痕。“HILL……KUROISHI?”我努力辨认之后得出的结果超乎想象。倘若将这些翻译成日文,在将顺序重新调整为亚洲人名的顺序,那便是“黑石希尔”。
奇怪的情况。
虽然希尔的确说过自己是被黑石组捡到并且养大的,但是这样的刻痕,希尔又是以什么样的身份认知刻下的?
我的直觉告诉我,迄今为止一切疑团的谜底此刻就在我怀中的铁盒里。
我忍住在这里打开铁盒的想法,把盒子揣进背包里,准备离开。
我伸手去拉纸门,却发现纸门的温度不对劲,有些太高了。我皱着眉往后退,看着从门缝里透进来的黑烟,忽然想明白了一直以来我所感受到的不对劲是怎么回事。
仅仅只有那一瓶酒精的话,空气中的酒精味也未免太高了。这里早就是一个瓮中捉鳖围山烧林的圈套,而此刻的我则是被火困在这里,可以说是必死无疑。
唯一的窗户被木板钉上了,有水源的地方此刻正在屋外熊熊燃烧,要离开只能从撬开木板这招走了。真是危险的事情,如果开了窗子,氧气被燃烧的差不多的屋外的火就很有可能会直接冲向氧气充足的窗子,导致小型爆炸,我也是非死即伤。
不过横竖都是一死,有生还可能性的选择看上去更让人喜欢一些呢。
我如此想着,在四周寻找能够开窗的武器,最后在角落里找到了一把斧子。幸亏屋主是一个刀尖舔血的极道死侍,否则在卧室找出一把这么趁手的武器实在困难。
斧子毫不犹疑地砍在了木板上。
屋外叫嚣的火焰在豁口出现的那一瞬间冲入房间,我眼一闭心一横,抱着背包,借着背后的冲击,往窗外撞去。
我能清楚地感受到身体撞开木板时划开的口子和木刺扎进皮肉里的疼痛感,也能清楚地感受到火焰追在我背后的灼烧感。估计背后的皮肤烧伤了,身上可能也要缝针。真糟糕,又受伤了。
不过,是我的错觉吗?
下落的时间似乎被拉长了。
我睁开眼,眼前的一切似乎都被放慢。
来自我自己身上的血液停留在空中,我不怎么好的视力此刻忽然清晰无比,几乎能看清我周围的一切细节。
这是一种奇妙的感受。
我成为了这个宇宙的时间囚牢的背叛者。我的时间和我周围的一切的时间错开来,我仍旧在正常的时间流动中,但是我体外的血液,我身后的火焰,甚至我存在的空气,他们的行动都变慢了。
我甚至来得及调整好我的落地姿势。
但这样奇妙的体验也仅仅只在我的时间概念里停留了不到五秒,但是及时调整了姿势也使我避免了摔死的危险,不过右腿好像有骨折的嫌疑。
我落到了公寓门口的车棚上,还算幸运地减少了冲击。背包里的东西被我护着安然无恙,我也放心地舒了口气。
天边将明,虽然算不上完全劫后余生,但我还是放松了下来,将就着在车棚上躺下。紧绷的神经放松下来后,接踵而至的就是蛮不讲理的阵痛。感觉没人会来救我,被这样的情绪包围之后我反而不再紧张。
本来我就只想普普通通地活着。如果就这样被追杀的人杀掉,也算得上是善终。毕竟我的手上可还没染上任何一条罪孽,现在死了也算未犯杀孽。
我干脆挣扎着拿出那个铁盒,用有些颤抖的手打开来。里面是一个录音笔和一个文件袋。
文件袋里装着的纸页是匆匆忙忙拍下的影印版,看上去原版似乎是本古籍。是用日文写的。现在我的身体状况不支持我去看枯涩的古籍,于是我把纸页又放回盒里,塞进背包里,拿出录音笔按下播放键。
录音开头里是风声和海浪声。过了一会,才出现我熟悉的声音:
“如果你能听到这段录音,那就证明我的调查没有找错方向,而我应该也已经死亡。”
什么啊,根本没有挑明在和谁说话。
“我很抱歉一直以来都没有尝试着去把真相告诉你,以至于你现在可能身陷困境。但是原谅我的一点私心,原谅我想要以伤害你来报复你父亲的那一点私心,我实在不想告诉你。”
这种私心在现在来听还真是叫人五味杂陈。
“我和你说过,我是被黑石组捡到并抚养长大的孩子,但我其实说谎了。”
知道啦知道啦,知道你是骗子了。不管是一直瞒着我在做一些事情,还是没有继续陪在我身边。
“我和你的父亲是同父异母的兄弟。我的母亲是个外国舞女,黑石家并没有为她和我做什么,而我的妈妈没有能力抚养我,于是我就被扔在了西班牙的贫民窟,过着和各种各样的生物一起抢食物的生活。直到五岁那年,我被人贩子卖去了日本,被你的父亲相中,留在他身边当贴身亲信。
“这或许是一种血缘上的吸引吧,我想。我最初相当感激黑石要把我从那样的恶梦里解救出来,直到后来母亲死了,母亲的遗物被不知是谁邮寄给我,我才知道了原来我和我尊敬无比的要少主,其实是同父异母的兄弟。”
真是狗血的故事。
“我知道这件事后并没有多难过或多愤怒,只是觉得原来如此啊,又是继续过着不断重复的生活,甚至更加卖力地保护黑石要——我在这世上仅剩的亲人。但我知道黑石要不会这么想,他是个疑神疑鬼的人,就连自己的亲生女儿也不会冒险亲自见的掌权者。所以我努力瞒着这个秘密。
“我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黑石要知道了这件事。他出行不再带着我,贴身亲信换成了其他人,和我隔开距离。我也不在意,并且开始打算哪一天假死,从这里脱身。
“但是没来得及我假死,我就收到了黑石要让我去照顾你的命令。这很奇怪,让一个他怀疑会夺权的私生兄弟去照顾他费劲搞回国来的私生女,这样的组合太不合常理,除非黑石要忽然转性成了一个爱护家庭的善良男人。很明显这不可能。
“于是我开始调查你,却发现你母亲的死有黑石组的痕迹。我的朋友——叫蝰蛇的那个,你见过的——是组里负责最隐秘的工作的人,他知道我的一切,因为他和我是同一批从西班牙卖到日本的,他告诉我那次的任务是最高机密,由组长亲自下达,甚至特意绕开了他的手。
“这很奇怪,黑石要一面千方百计地把你弄来,一面又把你扔在治安很成问题的六本木,甚至特意安排你和最危险的混混头子住在隔壁,这太矛盾了。所以我开始调查黑石家,最后,在一次干部集会上,我偷溜去了黑石本宅之上的黑石神社,在那里的古籍中找到了一切的谜底。
“黑石家每任家主都有提前定好的伴侣,他们间只会诞下一名子嗣,这导致了我和妈妈直接被抛弃,也导致了你和你的母亲一起被放逐出日本。这样看上去纯洁无比的生产链,实际上是为了「造神」。
“造一个,超越时间的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