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元君顷刻被人摁跪在地上,但他倔强地挺直背,虽跪在地上,仍昂首傲视她。
武皇问:“是你?”
本以为他会狡辩几句,但未想他昂着头,竟十分痛快地说:“是我!”
说完这两个字后,锦元君像是撕下所有伪装的面皮,露出真实的恨意,对眼前的帝王道:“便是我要毒害您!”
武皇并没什么波动,只带些蔑视笑道:“朕是不是该问一句原因?”
“当然。”锦元君道,“即便您不问,我也会让您知道。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我的孩子,德宜。”
他略有讥讽道:“您还记得他吗?那个叫德宜的孩子。”
武皇道:“他并非你亲子。”
锦元君道:“就算不是亲生的又如何!上天赐了我这一段父子缘分,那他便是我的孩子,我这辈子也只有这一个孩子!”
武皇好笑道:“是朕赐你的。”
锦元君厌恶道:“是上天赐的!上天把他赐给您,也赐给我!但可悲的是,上天在降恩时,并没有好好为他择选父母,于是他遇到了一个冷血的母亲。”
“放肆!”武皇面上终于显露出一丝怒意,这怒意阴沉而冷酷,像是冰峰震动而坠下的尖凌,笔直朝锦元君刺去,“犯下这等大逆之罪,还敢在朕的面前狂言,你有几个脑袋!”
锦元君毫不畏惧道:“我说错了吗?您为他做过什么?怕是只给他起了个名字吧。从小到大,您对他有过几分爱护?您不在意他,连他的生辰都没来过几次,可我却日日夜夜,全心全意地爱他!”
“他刚来到我身边的时候,还是那样小的一团,两只小手紧紧攥着,那一双大眼睛忽闪忽闪地看着我,梳着小发髻,带着小项圈,满身的奶香味……”
锦元君两眼看着半空,伸胳膊做出如搂抱婴儿般的动作,沙哑道:“我把他抱在怀里,意外的沉,我从不知道一个小孩子会这样沉,沉得我没法再理会旁事,一颗心、一双眼全放在他的身上。那时我脑中只有一个念头:‘啊,这就是我的孩子……我有孩子了。’”
“我那样疼他。在这座宫里,我不许任何人说他不好。我给他喂饭,教他说话,在嘉庆宫四方的庭院里扶着他的小手教他走路。我永不会忘记他开口唤我爹爹那日,从此我这颗心便挖给他。”
“不会梳好看的发髻,我就去和宫女学。不懂得做小孩子的衣服,我就一遍遍去向尚衣局请教。我什么都学,什么都练,再苦再累都满心欢喜。”
“我把他一点点地养大,看着他能说会笑,能跑能跳,出落成一个少年郎。十八年,我终于把他养大了……可您!”锦元君突然瞪向武皇,“您只用一句话,就把他从我身边夺走,像个礼物一样包好丢到千里之外的南陈!”
他声音忽而凄厉,大颗眼泪再含不住,颗颗砸落:“我到如今才知晓,他在南陈受怎样的对待……”
武皇手端放在御座上,五指伸展而放,可手背却似用力般暴起青筋。她道:“朕给他择了一国储君为妻,他嫁去便是陈国来日国父,以他的出身若非朕谋划,怎能有这样体面的婚事,你有什么不满!”
“闭上你的嘴!”锦元君突然吼出这句大逆之话,教满殿为之一震。
身后羽林军立刻狠狠以剑柄击他背部,他被打得倒在地上,但他极快爬起,毫不为暴行所慑,再度瞪向武皇,无畏无惧地喊道:“收起你令人作呕的谎话!什么国父、什么体面,尽是狗屁!”
“若真是这样的好事,你为什么不让皇夫的儿子去?!”
武皇道:“混账,竟是你来审朕?!”
他声嘶力竭大吼:“你以为我到现在还蒙在鼓里吗?我早知道了!德宜……我的孩子……他被人囚禁欺辱!”
武皇阴沉着脸大喝:“孽人,疯言些什么!”
锦元君满脸是泪,恨道:“该死的姜卓!她欺我的孩子!”
武皇道:“贱男,你已疯魔了,看来这条命你已全不在乎。把他拖下去拷打,务必审出背后主使。”
“你怕了吗!你不敢让我说了吗!”锦元君大声道,“你怕我说出德宜悲惨的遭遇,你怕我说出皇子在他国受尽折辱,而你这个冷血的母亲,一国的皇帝,却任由她欺辱你的儿子!”
“住口!”
一想孩子受尽屈辱死在异国他乡,该是何等无助,锦元君滚滚泪落,哀声道:“那也是你的孩子,他受辱你为何无动于衷?!你好狠心……不,你根本没有心!”
锦元君猛地伸手指她,大声哭吼道:“你是一个怪物!你胸膛里跳的尽是石头!”
“还不住嘴!”羽林军喝斥。
武皇表情不知何时已变得阴沉,道:“你神志不清了,怕是忘了你还有家人亲族。”
哪想锦元君道:“她们把我嫁给你这样一个冷血的人,让我一生战战兢兢、永永远远困在这四方墙内,我还管她们?她们活该!”
“拿我去保荣固宠,就要想到被我带累这一天!”
武皇道:“把他拖出去。废位入狱,严刑拷打。”
而此时锦元君满身血沸,哪里还容得这个害死孩子的女人再摆布自己。
这个男人一把扯下自己的华冠,狠狠掷在地上,任凭珠玉摔得满地乱滚,大声道:“若我能做得了自己的主,我李稚绝不会择你为妻!”
“害人害子,你不得好死!”
“毒妇!我和德宜只在地府等着你!”
他发出巨大的吼声,眼神一凛,猛地拽下耳坠,一把塞进口中,直着脖子吞了下去。
一旁人大叫:“不好!”奔上去阻拦,但这耳坠子早已被他裹浸了足量的鹤顶红,一咽下去,立即口鼻冒血,连扣挖都来不及。
只见他倒在地上,两眼死死盯着武皇,两大口血呕出来,人便再也不动了。
血缓缓自他口鼻涌出,流淌在宫砖上,是具象的悲恨,也是泪水的河道。
又是一个死不瞑目的人。
武皇看着地上已咽气的男人,前所未有的怒意直冲头顶。
一个男侍,居然敢这样冒犯她?!
一个区区男侍,居然敢这样冒犯她?!
这个王朝的主人受到了侮辱,仿佛地上的泥污溅到她华美流光的衣摆。
她终于被激怒了,滔天怒火有如岩浆迸发,无处发泄,她狠毒地瞄向地上已死的躯体。
“把他的尸首带出去……千刀万剐,五马分尸!”
“李家,族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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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卫府夜狱,阴暗牢房内,一位白发妇人抓着铁栏,冲斜对面牢内的女子哀声道:“连你都进来了,我们还有什么指望!唉……她们到底是白死了!”
“老大人,勿躁。”
慕归雨坐在牢中,仍挂着那从容的微笑:“棋还没走完,怎知再无转圜之地?”
那人道:“你难道还有指望?”
慕归雨笑道:“自然。托她们的福,在下才能活到今日。”
妇人道:“苟活又有何意义。”
慕归雨不与她争辩,只淡淡笑道:“受魏太傅案、郡王案、东宫案、缙王案数案牵连,各司免职受查者众。殿下兴萧西金柿案,又在侧面助我牵制了他部仅剩的能手,法司已陷泥潭。而三司主官曹保义身亡,李海知避事,廉如镜又为柳尚书儿媳。”
“这意味着什么?”
金碧辉煌的紫宸大殿内,内卫奉命而来,敬问上曰:“陛下,卑职当去请哪位大人来皇城,责理李氏谋逆大案?”
武皇阴沉注视御案上的锦轴,沉默许久,终提笔蘸墨。
夜狱牢中,含着笑音的女声回荡牢道:“眼下法属三司无人可用。”
慕归雨独坐明暗之中,缓缓笑道:“她只能用我。”
白发妇人错愕望她,震惊于她这一派胆大狂想,正欲再言,却听得远处大门轰起,有明亮的灯光成列行来,内卫的皮靴声、内官的绸鞋声纷错踏来。
在老妇人逐渐瞪大的眼中,一身内监华袍的梁佑元在两列人的簇拥下,站在了慕归雨的牢前。
“圣谕——”
牢内外一众人低首而拜。
“我朝自立,崇德而治,仁率天下,罪者犹予理恕,何况无辜?慕卿受夫家远亲牵连,实无道理。朕明真相,即除身罪,卿官阶原复,职迁刑部,领侍郎任,着调还法司。以伺还效力。”
梁佑元宣罢,看向慕归雨,温然一笑:“恭喜您,慕侍郎。”
监牢之内,慕归雨慢慢抬起头,微笑有如暗影中盛放的花朵。
卸去镣铐,脚步踏出夜狱,头顶阴空沉欲压顶,灰云诡谲。
狂风大作,将她长袖吹得猎猎作响,长发乱舞,慕归雨振臂一举,笑而呼:“他日卧龙终得雨,今朝放鹤且冲天!” [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