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晃晃白天,虽不见午后的日轮,仰头时也觉得刺目。
自草蓬船随大小舟楫过了最后一座三孔石廊桥后,便真的离了思州城。两岸的脚楼很快稀疏起来,但人声却更热闹了,妇女们沿河站了两边,洗衣、择菜、捶布、浣纱,兼有孩子打闹、奔跑,鹅鸭嘎嘎。船行得越来越快,如指尖沿着茶盏口一画,轻轻地便绕过这临水城郭,到了两山之间。
直到此时,草蓬船里的一人才头顶着一袭青衫,坐到船头来。他微仰着头,看不见青天浮云,只是对着莹白的整块天幕发呆。
此地一年二百来日都是如此天气。无趣。
风迎着人,吹拂起青衫,粼粼波光泛在那人修长秀美的指间。留在船里随行的人瞧着却不敢说无趣。
不时有善水的后生高唱着,使劲划几下,越过这艘草蓬船。偶有踩一支竹竿的渔夫,载着一横的水鸟,背着竹篓而过。巴江水涌,万鲫而过,并非中原或者江南的夫子们设想的穷乡恶水,反倒是个地寡而人不稀的好地方。
但那青衫人瞧见第二个没带水鸟、踩着青竹竿飞驰而过的人后,败兴地钻回了草蓬。
“大人怎么了?”
“瞧见没带水鸟的独竹漂了,至少两次。”青衫人将衣襟从头顶放下,松松披在背上,“都挺急的。”
问话那人垂下脸来,拱拱手:“最近首领未传来消息。”随后自觉退到阴影中。
青衫人也并不追问,懒散地靠在船壁上,歪着头,听江水溅溅。随行侍从自觉不去打扰。
三年,在巴蜀,光阴的脚步似乎就是比江南婷婷袅袅的步伐快,它跳着,在山间,随逝水,在杨飞白的身上飞快跃过,他已是一位受人敬重的杨大人了。
把式操船行过两处险滩,再一拐,终于到了一水流平缓之处。与岸上的人吆喝了两个来回,把式敲敲船壁,大声道:“杨先生,到务川县了。”
杨飞白穿好衣裳,却又等了半个时辰,才终于等到了靠岸。又是处临水傍山的小镇,日头已经被山崖抹到身后,山影长长又长长地横躺在巴山楚水身上,将依着山脚而建的小镇也早早涂成了乌色。
一行五人便在这哗哗的水声与粗重、杂乱的脚夫的呼喝声中,拾级而上,离了码头,穿行在大块石砖垒成的县城之中,往那最高处的衙邸行去。
唐四四——杨飞白现在一般唤他唐似——递过一支小竹筒:“首领来信。”
杨飞白“呵”了一声:“不多时前你还说未有消息。”
“有同门正在此地。您可要一见?”
杨飞白拢着袖子站住,侧让了一个扛麻袋的脚夫,继续朝上走:“不是只看竹筒信就够了,必须一见?”
“……最好一见。”
杨飞白再次避开两个担夫,仰头看看最高处的县衙,索性站着不走了:“那我就先不去衙邸了。你们上去,把东西安置好就休息。我笃笃悠悠去赴约。唐似,何处?”
“城北,顶头四家,石榴树。”
务川县城南边临巴江,北边横窝进山腰,倚山脚之势由下向上修葺,房屋点点缀在一起,像一小块带着鱼鳞的梯形乌鳞鱼皮。上下左右,旅店不少——有些是当地人腾出半间,收留过路人的自家屋子。
初秋日头沉得快,日头没了水也立刻冻骨头。来往舟楫停歇住,码头便安静下来。这县城最热闹的便是码头,没了那些维生的活计,码头的一天便算结束了,县城的一天便也结束了。家家户户的灯亮起,山壁间仿佛凿出了星灯,远看又像巨大巴蛇一侧的眼,睁到巳时半,无聊地垂下。大半个县城早早睡了。
城北山阴处,日照少,所以寥寥几户,却也有客舍,少有人打扰。只是今日不太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