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分不清地上的东西到底是雪还是泥了,小麦艰难地把雪地靴从半固体的泥浆拔出来,尽可能地避免把雪水甩到鞋尖上。
刚开过去的环卫车,车上站着个穿着橘色马甲的工人在往马路上撒盐,那盐粒很大颜色灰暗,被随之而来的车辆碾进泥和雪的混合物里。这条马路是邋遢巫师的大锅,炒着一份硌牙的泥水沙冰。
入冬以来,人行道上的雪被清理成几个大大小小的小雪堆,上面歪歪扭扭地随机踩着不同人的脚印,好似地面上连绵出现的小冰川,慢慢飘落的灰尘,随着时间的推移被落雪折叠在冰层里。
每当中午的太阳照射在冰川顶,灰尘的纹路像是封进水晶的沉积岩粒,灰色的泥水流淌下来,不断擦拭圆融冰层的每一道缝隙和沟壑。一旦旧雪开化,空气里都是尘土的气味,松树上成堆的积雪扑簌簌掉下来,深绿色的松针像有情女子的睫毛,在空气中微微发抖。
还不到时候,远没有到春天,这是虚假的回暖,海洋上的暖风迷了路,短暂的回温甚至不能彻底地带走地面上所有旧的积雪。
那些暖煦的下午,耀眼橘色的明亮傍晚,空气里的潮湿分子,甚至街上多起来的喧闹人群都是假象,只有短暂存在就下落的太阳对时令忠诚,而新的一波冷空气在遥远的北方大陆上空酝酿,纯白色的降雪会再次沉积在所有期待和萌动的东西上。
甚至有点分不清到底是期待这场大雪还是恐惧于这场大雪。
那时候连灰尘的径迹都会消失,那些旧的顽固的东西被压在新的空白下面,然后再次被挤压,成为新的冬的痼疾,像冻伤、湿疹、丘疹反复在皮肤上出现一样,雪的疾病也会反复在人的行路表面上演。
先被骗的树先冻死,小麦默默地告诫松树。
突然脚趾上一股凉意,雪水浸入了雪地靴,浸湿了袜子。
好累,小麦突然不想出门了,尽管冬日大多数时间都是这样的,灰败,恍惚,让人厌烦。
楼底门市一圈红橘色的灯牌和街尽头的落日连接在一起,刺眼的辉光间没有了缝隙。天顶上的淡蓝色即将结束,与旁边一片彩钢板房的屋顶绵延起来。小麦没有见过大海,但也听说过水天相接的景色,如果这里是大海,毕竟人声有如海浪般的嘈杂,那么现在应该也是水天相接的那一刻吧。
她索性不动了,站在街边看。脚底还是不舒服,寒风吹过就又凉又麻,但小麦已经快要忘记了,她眼睛里只有这瞬息万变的火红晚霞。她就当作自己赤脚站在地面上
她是另外一颗松树也未可知。
直到小麦呼不出白色的雾气,手脚的知觉都消失,天空也已经变成了晴朗而广阔的深蓝。空气里的温度在下降,肺好像也是凉的,小麦回过神来,感觉自己只是不保温的热水袋壳子,装着自己时常失温的灵魂。
夜幕落下了,灯牌也没了晚霞交相辉映时候的灿烂,只是微弱地亮着,照亮了街的一侧。
小麦有些没由头的沮丧,尽管周围下班回家的人群多了起来,不乏甜蜜的祖孙和亲密的爱人。绿色外壳的公交车从街口拐进来,满载着准备回家的人群。
小麦站在公交车站,目送空荡荡的公交车离开。她知道背后的居民楼里,无数的灯在同时亮起,就像巨大的珊瑚丛里,躲着斑斓的彩色小鱼。
“家”
每当想到这个字,小麦感觉自己像是孤身站在街口,风从胸前吹来,直接贯穿过身体。能听见空荡的回响,但不知道到底失去了什么。那只是一个模糊的可能,每当她处在这样的时候,都能看见那些陆续亮起的窗,一点点照亮她心里洞穿的轮廓。那个搜集来的概念,从未真正出现在她生命里的地方,她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这么想念。
“好想回家”
眼泪模糊了街景,小麦知道自己不是一颗称职的松树,因为她没法沉默。树感受不到疼痛,树会弥合破坏力学结构的巨大伤口,树的枝干也许曲折,但不会一直东倒西歪地生活。
对面的公交车站隐藏在松树里,行人已经开始渐渐散去。路灯照不到的树下漆黑一片,突然,一个亮晶晶的,方形的发光盒子出现在小麦模糊的视野中。
缓慢交替闪烁的灯带,照亮了盒子里花花绿绿的物品,闪亮的星芒绽放在小麦眼角的泪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