彩钢板房的蓝漆逐渐剥落了,蓝得像旧木栅栏,或者是年久失修的塑胶跑道,与其说是蓝色,不如说是一种代表被遗忘的颜色。小麦在这座城市里总是能看到这种临时的建筑物矗立在这里,没有人来拆、也没有人来住。
彩钢板不能保暖,下雨的时候又格外吵,连鸟都不会来筑巢。彩钢板房周围没有建筑群,经常突然出现在林边或者荒地边缘,屋顶上搁几根树枝,也会很快被大风吹跑。这种材料用来做楼梯的临时防护板,阳台的临时遮阳棚,玻璃碎了之后临时挡风的隔断都很好用,彩钢板就像是建筑体的绷带,出现在这个城市的所有角落,成为一种面貌。
一切都是为了临时的彩钢板,因为反复出现又被遗忘,也变成了一种永恒。
临时在这里才是永恒的。
小麦跟在田军身后,把鞋子碾进他的脚印里,脚印深深刻在人迹罕至的雪地里,粉雪被压缩成棱角分明的纹理,偶尔大风吹来鞭炮碎片和雪碾在一起,他的脚印中间就有了一张边缘粗糙的红纸。
不远的街角平常少有人来,是烧纸钱的好地方,有几个人正在把纸元宝和纸钱堆起来,把火烧得更高更旺。火堆加热带起的风,吹起来几张黄色的纸钱。
红的红,黄得黄,白的白。
早晨燃放的鞭炮烟花造成的大量烟雾甚至都吹不散,只能像大片从山上流下来的云雾一样,被风成块地推到别的地方去,还有每户炉灶里散出来的锅气,供奉的神像前飘起的香灰,还有亲人坟前的纸钱烧尽了,来自四面八方的细小颗粒在半空中聚集,再弥漫。
深冬干冷的空气里,小颗粒的气体总是能在空中悬浮很久,甚至趋于稳定。所以很长一段时间里,吸入的气体都能闻到淡淡的烟味,那是时间的记录法,以进入人们的肺里的方式提醒人们年的到来和即将离去。
但人们还是如此执着地制造这烟雾,供奉幻想中的神明和祖先,供养着幻想着生活在另一个世界里的亲人,从天到地、从此岸到彼端、从亘古到当下,虔诚祈祷。人不过是祭品之一,把新的孩子生出来带到坟前,以证明永恒。
小麦的家里没有祖坟,只有几个故去老人的小坟,放在山里背坡的地方,上山的路是野路,很难走,有鼠虫经过,所以每年烧纸的时候小麦不用去。
或许是祖先没见过小麦,所以没有灵魂记得庇佑她,小麦想。
所以她跟田军提起,想去看看坟前烧的纸。田军点点头,表情没什么太大波澜。
很巧,田军父亲的坟居然不远,小麦本以为要坐大巴回老家一趟才能看到。
前几年,老家的山坡上动工,那一片坟都要迁走,包括田军父亲的坟。电话打到张叔那里去,让来人迁坟。张叔知道,田军每年忌日都要去父亲的坟上看看,就做主把坟迁到了家附近。
小麦跟在田军后面走了二十分钟,远远地能看到一片桦树林。
桦树的种子垂直地掉进树根附近的土地上,又直直地向上生长出一簇细的枝干,好像无限高空上掉下来一粒圆石子,砸在雪地里,把黑土都砸成了泥浆,那新的桦树,就是石子溅起的泥洼。
——半空溅射起来泥土没来得及落下,就又冻结在空气里了。
整片人迹罕至的白桦林,窄窄地在铁路旁边稀疏种着,满地都是沸腾的新桦树,从平整的雪地里溅射出来。这样平静的雪地也能如此哗然,小麦吃惊地看着桦树林。
那黑的直的线条像白纸上流淌下来的浓墨水,而桦树上的纹路,就是纸上浅浅拓印着的,睁开的眼睛。
老天在种我的时候,肯定要比种树时心不在焉吧,小麦站在树底下心想。
桦树林后面有铁道,走在路上或者午夜安静的时刻,她总是能听到火车鸣笛的声音沿着桦树林的方向传过来。
这几天回温,林间偶尔能听到鸟的叫声。雪地上的雪花反射着阳光的色泽,小麦屏住呼吸慢慢地走在上面,雪被压缩时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从鞋底经过身体和骨骼传到耳朵里。阳光被笔直的树干分割成一块一块的,泼洒在柔和的雪面上,随着视角的变化,雪地像混了金属线的轻纱,金中带银,点点光芒。
这里好像没人来过,雪面很完整,脚刚踩破雪壳的时候,会发出碎裂的声音,雪壳下是疏松柔软的积雪,随着脚印的深入,空气纯净而冷冽。
小麦伸着脑袋,四处看看。走着走着,地面有些自然的沉降,雪下叠着厚厚一层还没彻底腐烂的树叶,走起来不是很稳当。她拉着田军的胳膊,一步一步地跟在他后头。
他两手揣着兜,信步地慢行,把每一个脚印都踩实再留给小麦。
就这样迁就着,两个人走得很慢。
他身上挂着个长的塑料袋,红色的,里面搁着两个蜡烛和一沓子纸钱,零星几个金元宝散在里头,像是随手抓来的,随着他迈步的动作,显得有些空的袋子在哗啦哗啦响。
这是很单薄的祭品,正如他单薄缘浅的亲情。而街角的那些人,叠好的元宝装在长条的塑料袋里堆起来,能垒到齐腰。把火种扔进纸堆的时候,燃起的火苗很高,高到能淹没一个成年人。烧纸人就在很近的地方静静地看着,远远看去,背光的身影在空气的扰动下略有摇晃,黑得像是回魂的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