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之外,谈风宸凝眉沉思。
他犹带着一种怀疑的神色,自己都不是很能确信一般,向身边的三七说道:“……嗯?千年之前的妖魔海里,原来……”
三七在一旁接过他的话,认真地同他确认:“原来那时候居然是一轮永恒的血月啊。”
他说话的时候语调里也带着惊奇。明明是两个出身妖魔海中的纯正妖类,此时却都好似对自己出身之地都陌生到了极致。千年之前的祖居之地居然会有这样的不同,以至于过分奇异,真实的景象反而连自己想象的边界都越过。
谈风宸也叹息道:“是啊。现在的妖魔海,很不一样了。”
何止是很不一样,与千年之前相比,现在的妖魔所处之地,简直和人间地界没有了什么差别。不需要特异血脉的镇守,不需要神魔之井的禁锢,虽然妖氛浓厚而引得众多修士不喜,妖魔之地也无人类修士呼吸吐纳所需运转的灵气,长久不息的争斗战乱停止后,更是被修士们一贯的有意忽略与避开。但现在,修士想要进入妖魔海中,只要有心,找寻路径根本算不上什么太过麻烦或禁忌的事情。
妖魔聚居之地,异类众多,修真界不喜,自然成为许多逃亡之人理想的去处。
这样的环境危险吗?自然是危险的。可是同千年之前庄玦初踏此地时所现的血月与狂潮相比,剑光与血雨纷飞之间,当今的妖魔海哪里还称得上是海……倒不如说是一片荒芜的贫瘠赤地,零落散布着不同的、小小的妖类族群。
与其说海,倒不如说是一片荒漠。
谈风宸与其他妖族同类一样,向来延续习惯与旧称,将妖魔海的称呼一代又一代的往下流传。他没有过多思索过这个名字的由来,便是想了,也只是想当然地以为,是因为妖魔之属聚集在此,就如河川汇入大海。但——
原来“海”曾经竟像是一个实指。浮生海海,一望无际。万物悬游,自在奔腾。
当下的天枢池甚至要与人族修士做生意,妖魔之地中,又哪里来的遮天蔽月,又哪里会有什么血月妖眸,无尽狂奔之兽潮……这些奇诡恢弘的景象,即使是在梦中,都从未能浮现过。
传闻里妖族本可以将梦境作为载体来承托记忆与修为,一代又一代地相传,就如不久之前死去的那一对蜃族姐妹,在梦境里会时不时偶然捡落一些先祖记忆的碎片。谈风宸与她们一贯不睦,这对姐妹的死,背后也免不了谈风宸这个自己妖的放任默许,以及推波助澜,只是……
只是现在,谈风宸突然可以理解她们。
如果时不时就会在梦中,见到震撼心魄的往昔恢弘之景,那么醒来之后,面对荒凉残破的现实,要怎样才可能不心生低落,然后又怎能不横生不满,日渐激进。
谈风宸自问自己也做不到。
只是这样的梦境血脉的传承,真不知道该说是一种赐福,又或是诅咒。亲身体验并见证过那样繁盛的过往,触目惊心的往昔引发强烈的执念与迷障,使接受这种记忆的传承者,最终完全无法接受现实,从而走向一意孤行的灭亡。
更何况,这种妖族过往的继承与绵延……好像也都随着一千多年以来的征战不休,而渐趋破碎。
妖族天道,渐渐不兴。
这个真相一贯被绵长无尽的时光磋磨,直到圆润光滑,平凡地仿佛每一日的日常,就这样被轻轻带过。然而此刻,面对如此鲜明而触目惊心的对比,在寻常生活中被熟视无睹的真实,忽然就变得如此刺目,如此残酷。
近乎锥心。
谈风宸于是长长久久地沉默。
他一贯以来的坚持,忽然就遭到近乎摧枯拉朽般的冲击。一贯以来他都认为自己做的十分正确,也认为长老们时不时失心疯般的妄想腐朽古板,但面对曾经无限煊赫的胜景,他所做和所努力的一切,又好像错误无比。
他一时无法自处,第一次从心底里,生出无限的迷茫与惶惑。
三七却与他不同。他有灵敏的感知,却不曾有谈风宸这样复杂的心思。
此时此刻,三七反倒还是很认真地,说着一些表象的不同。他说:“现在都只有很偶尔的特定日子才会出现血月了,血月对我们的修行一向大有裨益,是天赐的机缘,只是……”
只是曾经的恢弘旧事无限远去。现在的妖魔之海中,天穹上悬挂着的月亮,也和凡人之界,一般无二,只是一轮霜白的冷月。
谈风宸心绪纷纭,完全不想说话,但因为是三七的话,他仍旧勉力应和了一声:“是啊。”
三七于是道:“那么……为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