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是自己的神魂伴侣。如果能够寻回真正属于自己的剑,那么本我当被补全,记忆的迷雾当被荡尽,过去的谜团,无论那是什么,也应当都会随着剑的回归而得到真切的解答。
伯星白是个不重要的人,但他的剑很有意思。他又是一个很容易感到受辱的人,那么从他身上挖掘些什么,显然轻而易举。
庄玦如此平静,而又如此冷酷地这样想。
身边的剑杀意浓烈,已经不能算作化剑,而是十足的杀剑。杀意临身,动荡诸多外层观者修士心魂,诱出恐惧。只是庄玦身处其中反倒愈发平静,熟悉的气息一层一层投入心中,泛起晦暗细微的波纹。
不会恐惧,反倒因格外的熟悉,而生出异常的宁静之心。
伯星白将两种路数不同的剑都修得分外好,难怪在妖氛遮天的世界里能以剑道立足,一力拼杀出今日的地位,成为当今修真世界中,剑道当之无愧的魁首与领袖。
前有化剑纷纷扬扬,引动飞光鸣空击出。后又有如此沉而锐的杀意,仅凭剑之意念,似乎就能断绝一切。伯星白的实力验证了庄玦一路而来听闻的他的名声,旋锋界宗主的盛怒实在难敌,天下间谁能手撄其锋?
真是夺目而棘手的敌人。他实在是可惜……
***
伯星白的身后,容艾被层层绵密如云光的剑气包裹。
团团温柔的剑光在身边堆叠成茧,伯星白一手驭剑,另一只手不忘握紧他冰凉手掌,指尖扣紧他的柔软体肤。属于自己师长、养育者、教育者以及伴侣的温度从掌心交叠的部分传来,一如既往。伯星白的体温比起常人来说算得上温凉,然而此时握在容艾手中,竟成他此刻唯一堪称慰藉的热度来源。
被这个人所保护,本来应该再无惧怕。伯星白张开的羽翼荫庇着他——这重保护带来压力,但同样也绝顶的安全。正如婚前开诚布公的那一次谈话里所说的,伯星白应允他,将保护他的愿望,与他分享自己所拥有的一切。
即使这场盛大的婚典本就是自己强求来的……伯星白对他并没有属于道侣之间,彼此浓情蜜意的深爱,但无论如何仍是将自己一手照料养育长大的抚养者与保护者。伯星白说要保护他,这种承诺的背后所含心意尽管隐约复杂,然而绝不虚假。
无论在怎样危险的地界,伯星白会用尽一切力量保护他。曾经是,现在是,一直都会是这样。
可是此时,身处在伯星白的保护之下,容艾却第一次无法平静。越来越多的杂念如水边蚊虫,嗡嗡滋生。起先尚还只是心乱如麻,逐渐神念浮动,心思愈杂,须臾喘息之间,已然意识昏昏摇动,近乎不能自主。
那种芜生的杂念根本与任何个人的意志无关,完全发自于身体内部的最深深处,是从血脉筋骨里忽然嚷出的嘈杂噪音,汹涌杂杂,很快就将容艾的神智吞没。
都说心为物之主,若没有心的驱使,无有性灵,则人不成人,只能算作一块庞大臃肿的血肉骨堆的集合体。
但此时骨肉血脉之间忽然传出奇异扰动,好似鲜血与经脉也都忽然开了灵智,汹涌地盖过原本主宰的灵识。两道声音在身躯内争抢,但由于这声音发自自己最深的内在,本就与自己源出一体,非任何外力所侵,一瞬之间几乎还来不及反应,容艾的心神,已然被□□之音所占据。
在只有神识内省才能查观的经脉中,缓缓想起一连串金戈交击的剑音摩擦声。自身已茫,外人又不能得闻。
那声音仿佛千万道剑气交杂相击,又如同金铁缓慢摩擦骨骼,因而发出既尖利、又怪异的细微声响。在大典之前借助伯星白的力量被炼化的那道桀骜剑气,本来早该驯服地与血脉融合在一起,成为血液中奔流周转的灵气循环,滋养自身,但此时忽而又展露峥嵘头角,无数细杂剑光在容艾体内经脉之中,浮血液奔流如泛波涛之上,时隐时沉,偶然显出粼粼的剑光芒彩。
他费尽周折终于获得的绝世的剑意,不仅桀骜难驯,还如此的变化多端。
原来根本不曾存在着什么驯服和转化。雪白的遗世之剑变幻如神,纵然只是一抹不存实体的遗存气脉,仍在其内封存有封星江化剑真意。它原本早被伯星白压制,强行要将其炼化成为纯粹灵力,灌注滋补容艾的修为。这缕剑气也确实在伯星白灵力催逼与转炼中,终于碎裂成千千万万片,化成砂砾长洒血中,但——毕竟道侣大典来临的时间,太近太近了。
伯星白没有时间去将它完全熔炼,但伯星白实在自负,总认为在道侣大典完成之后,他还有很多很多的时间,足以令他完成一切未完成的事。
他错了。
碎裂的剑的砂砾在容艾的血液里漂浮、奔腾着。血流涛涛,流转出越来越多的金屑光彩,随波浮沉犹如金沙,更多地、更多地在血流浪涛中,辗转出本我光耀的色芒。金白交织的剑光在血中犹然光彩郎朗,不为血污染浊,正如飞光长剑的本体,沉埋妖魔海中血埃千年,一朝得出,犹然熠耀夺目而生辉。
金色与血色交杂,如果有人能够此时向身内观示,当惊讶于这样人体血脉之中,奔流着流沙金闪的美丽光景。
飞光长剑就在体外,那重本真之源的召唤,越来越近,越来越鲜明……
已经逐渐无法再抗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