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找……”
漓说得很慢,大抵是有无数思绪拖累了他,难以将那个名字诉诸于口。
而在这停顿的间隙,阿勒夫已轻巧接过话头。
“绯仏与「伏尔甘」正收押在狱中。”
“在离开前,要去见见他们吗?”
*
单向的观察镜外,漓瞥了眼那空荡的昏黑中,沉眠在荧白舱体中的亮银械躯,就敛眸迈前。
这里是祖诺塔的地下,原本商品存储之处。
上方,是侍者的休息之处;下方,是诸多能源管道汇集之处。并且,每层空间都没有互通,只有权限严格的锚口用以进.出。
何况,有无数纸做的卫兵十步一岗,静默守着整个长廊。一有异动,真言的执掌者便能立即知晓。
所以,漓毋需担心任何。
只需在开门卫兵的欠腰恭迎中,自昏沉的长廊走入另一个同样朦暗的囚室。
落败的人类主教俯首跪在中央,双手吊着为锁链紧扯向两侧。他昔日儒雅的容貌此刻狼狈无比,满身涸血黏痂,又随那铿锵脚步、拂下散乱乌发。
绯仏抬起的头颅上,漆黑的裂痕居中贯穿了整个白皙的脸,亲善全无。迎着骤亮的光线,他不适眯眼,更显出分滑稽的狰狞。
漓作为光子时,身周散发的微光总是很明亮,远比绯仏见过的任何光之子都要耀眼。
但偏偏,他又是一名影,是一名天生无翼,是自出生便游走在光明边缘、又常年浸润在黑暗之中的存在。
荒诞、矛盾,尽数聚集于此身。
怎能……不让人沉迷。
“果然,我没看错。”
终于适应了光线,绯仏简单描摹过漓没有表情的面庞,就扬起个猜测得到证实的浅笑。
“以及,恭喜你,「墨」。”
“你醒了过来。”
绯仏的腔调仍旧是那般优雅,藏着些不可为世人道的深意。漓眸色微沉,但也知晓自己此刻未佩戴面具,便敛着神情,将心绪尽数倾注在言语上。
“听说,你是在城墙边缘被找到的。”
“当时,你已因为浑身崩裂、失血过多,昏死过去。”
被提起濒死的那段时间,绯仏却不恼,只浅淡勾了勾唇角,就悠悠陈述道。
“显然,对于这不可捉摸的因果,真言小殿下的掌控力又更上了一层。”
“即便我离开了观测范围,她仍旧能追溯根源,将已施的伤害返还。”
“当然,也要多谢殿下仁慈,肯留我一条小命。”
客观的评析带着点自嘲,绯仏俨然已没了初见时的倨傲,甚至还主动示了弱。漓怀疑沉吟片刻,就扬颏居高质询道。
“你没什么要交代?”
“这取决于你要问什么。”
见漓轻易上勾,绯仏更是低敛起一双善眸,字句华慢,徐缓诱导入那森毒蛇口。
“你,不想知道吗?”
“关于戎壑、关于霞谷,以及,囹川那位所发起的赌盘……”
未尽的话音隐匿在漓缓缓敛颏中。绯仏凝视着,不曾错过那双直直垂望来的蓝眸,每一分每一秒、不曾变动的平静。
他的目光看上去是那么地复杂而笃定。
又是那么地,空茫而脆弱。
“不用。”
这是漓最终的回复。
而在那预想中的答案吐露的刹那,绯仏兀自咧开了唇。
继而,倾泻出满腔笑意。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绯仏大笑着,笑得癫狂,笑得恣意,笑得浑身颤栗着蜷起。他的双手牵动锁链晃动,发出错乱的磕碰声。
又于绯仏昂首挣身上前的刹那,骤然歇止。
“自欺欺人、自欺欺人!”
绯仏竭力瞪开一双善眸,因那道竖贯面孔的伤口而显得诡异且不协调。可他仰视来的目光是那般的温柔,又于头颅偏转间轻含,透出分冰寒的讥讽来。
“影之「墨」,我必须对你献上我至深至诚的怜悯。”
“你真的是实在、实在……”
“太可怜了啊。”
微松牙关的尽头,感慨般的吐息溺化在轻抿的唇间,绯仏止不住的低低闷笑中。
可漓垂眸注视着,蔚蓝的瞳眸凝滞,不曾移变过半分。
“你要说的就这些?”
被问题拉回了神,绯仏便勒住笑得有点干裂的咽嗓,愉快地半歪着脑袋仰望向漓。
“你不问,我又能答什么?”
“不过……还是要感谢你啊。”
放松地眯起双眼,向后舒展脖颈片刻,绯仏倏忽睁开眼,以一双乌眸低垂、盈笑俯瞰向前。
“让我知道了这么有意思的答案。”
话音落,黑衣的青年最后等待了三秒。
继而,在跪伏囚首的讥讽俯瞰中,回身步出狱室。
短暂门开的间隙,绯仏懒散垂首,倚着右肩,乌眸斜扬进微垂的眼角。
他瞥见守在门外的斐尔,年轻且心系在影的光子此刻难以管控情绪,担忧的神情极其明显。但最终,斐尔还是什么都没说,追着漓与阿勒夫离开了。
洁白的门闭合,缓缓将那一线微光收拢。
却突然被一只手按住了。
门口传来简短的交流声,而这空档,绯仏已经在脑中过了一遍唯数不多的人选。
并在那普通的柩推门大步迈来间,好整以暇坐正来,挑衅般仰颏。
下一刻,绯仏便被猛地扣住下颏,狠力掰上。
以下颏越过平行于地面的角度,绯仏注视着,柩那平静面庞上安着的一双清亮乌眸,层叠荆棘盘蠕。
荆齿如利牙,密密麻麻,似虫孑张开巨口。
“我记得,你之前问过我一篇远古预言的续章。”
沉默对峙中,槲忽的开口了。
确实,远古的神能是永常诸将所极尽渴求的事物,但思及现在自己被反伤后的念识状态,绯仏只有些不妙地抽了下眼角。
“我想,此等珍贵智识——”
“听好。”
不等绯仏恭维引导,槲就强势将其打断。
一双无害乌眸微微大睁,浮露抹刺骨的戾气来。
“一曰万物生。”
不……
一滴冷汗自绯仏的额角泌出,沿着碎散发丝,滑下眼角痉挛的乌筋。
“二曰斗星移。”
挣扎着、抗拒着,绯仏缓慢地摇摆起头颅,并于脖颈后仰间、愈发激烈。
却在将要脱出指尖钳制的刹那,槲伸出另一只手,死死扼上绯仏的咽喉。
“三曰界穹持。”
这样下去——
紧贴在颈侧的五指缓缓收拢,深嵌入绯仏裂痕交织的白皙皮肤。为了攫取空气,绯仏的一双善眸不得不眯起,张唇大口呼吸。
绯仏的耳畔充斥着自己那嘶哑的呼吸声。
但在勉力睁眼一瞥的刹那,他在那从陡然贴近的荆棘中,读到了预言的终结。
“有曰之是,神借于天,终归于天。”
空旷的囚室忽然静了下来。
良久,槲松手直起身,向后退开两步。
并在那破败身躯摇晃着仰倒、停滞在双锁链牵绷间,冷漠转身。
门再次打开,朦胧的微光投下。
正沿着竖贯绯仏面孔的乌痕旋开,映亮他无神的黑眸中,一瞬划过的刻痕。
晦暗的残轮短暂浮现在绯仏眼中,又随瞳膜扩散,分裂滑向两侧。继而,在触及到眼仁边缘的刹那,崩解作无数碎片。
悄然溺融入黑暗。
*
暴露于白昼的霓虹钢城,或许会丧失一些魅力。何况,在真言的镇压下,大量人群都被拘束看管了起来,一向热闹的街道无比冷清。
但当漓步上空旷但整洁的大路,越过无数店牌与荧幕黯淡的银灰高楼,望向那尚蒙薄光的漫天阴云时,他却久违地感到了几分舒畅。
并在双手插兜迈步间,倦怠轻含起双圆仁。
漓走得并不快,所以槲很快就追了上来。祂面上尚残存着一些森沉的愤懑,不过在加入沉默的光子一行后,便自觉没有挑起话头。
于是,祂们愣是维持着诡异的安静,直到被漓引着走出高塔周边的宽道,驻足在群楼脚下的银白圆台上。
三秒后,荧幕自圆台边缘升起。
继而,在封顶的片刻后,徐徐起步上升。
暗沉的玻璃飞掠于身侧,散折开大片朦胧的辉晕。狭窄的地面自祂们脚下远离,空悬的长廊在祂们头顶降临。
并在浮厢停稳的刹那,银白圆台旋画出个许可通行的绿色三角。
“五年前。”
荧幕降下之际,漓忽的开口了。
稍落后一步的斐尔反射性抬头,却没能捕捉到漓的视线。他只平静望着前方,抬步走下圆台。
“长老们为什么默许「青」对「白」动手?”
鲜绿的三角滑出,于两侧透明栅栏翻覆间,迅速蔓向长廊尽头。辙足回身间,透明的履带开始运转,托着那站稳的影向前,宽松墨衣拂荡。
看着那双蔚蓝瞳眸定定垂望来,怔松全无谴责,阿勒夫有些不解。
但作为败者,他顺应赢家的提问。
“我们六地的长老,基本都是从末代王朝过来的。”
“即便未曾亲历任官,为维系光暗共治添一份力,我们也大多与「尤曼尼特」王室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身后,斐尔缓缓瞪大双眼。
身前,漓了然别眸向廊侧。
影并没有追问的意思,只静静欣赏着沿楼架起的店面与挂牌、如各色块条般垒叠于高空,又在被揭去了充斥着霓灯与人声的迷雾后,空留寂寥的庞大繁华。
“那么。”
在履带将带着祂们驶离这片拥挤的空巷时,漓懒散垂首敛颏,轻飘飘扫了阿勒夫一眼。
“讲讲太阳和你自己吧。”
话音未落,漓已顺着瞳眸偏回的方向,转身踏上了漆黑的铁网道路。
半身高的栏杆外,几柱钢条搭建的支架高高挂起线缆,隔绝开远处的林立高楼,却也在眼前投下碎落阴影。
漫行于薄暮的辉光与昏胧中,漓的一身墨衣被切碎了,每一寸皱褶、每一分肌肤,都被来回拉扯于迷蒙与黯淡间。
令阿勒夫悄悄别开对铭黑的缙云眼仁。
“百年前,天空王国尚为伊甸的圣光普照时,经受黑暗污染的光之子是没有半点生存余地的。”
“所以,在那场对抗暗界入侵的大型战役中,死在圣光灼烧下的光子,多于死在兵戈征伐中。”
“因此,戴勒斯设计了名为「太阳」的炼金造物。”
“为遮蔽圣光,也为避免沦落黑暗。”
阿勒夫短暂停了下,继而在槲的紧迫注视中,坦然陈述下去。
“我降临于太阳启动的那一刻。”
“陨落的神迹唤来了遗失的神明,但因为不被此世所接纳,我降格为光的子民。”
“并为了取得此身更稳固的合理性,与戴勒斯结契。”
“我们成为了一体。”
这就是明明各地长老只允许在任一者,戴勒斯与阿勒夫却被梅迦一齐授予了霞谷管理者的原因。
不过,疑点也很明显。
「你……真的是古神吗。」
当漓踏在上行的自动扶梯时,槲模糊失真的话语于心底响起。
但漓没有插入神明间的对话,只迎着头顶的错综钢架,昂首阖眸。
并有扶梯托着漓、跃出斑驳光影的刹那,晚风拂面来。银质发圈垂荡肩后,颊右单辫牵着蓬松柔软的白发拉开,露出漓敛尽锋芒的温和面庞。
「我名安提格拉佛,权主机械。」
「械.神.的.名.讳——」
「不是这个,我知道。我还知道,你记得全部古神的位格,但其中没有我。」
「……我的记忆,都是假的?」
「是。」
「那你又知道多少?」
「零。」
槲面颊一抽,怀疑这家伙是在耍自己。
可不等祂发作,阿勒夫就有条不紊地补充道。
「我所知的、有关远古的一切,都是以代码的形式备份在我脑中。」
「但在为终焉注视的此世,我不能解读。」
槲顿时没了声。
阿勒夫也没做多解释,就这般缄默着,掠过这难知何层何重的牌匾与店阁,穿过那栋栋高耸钢楼的狭窄缝隙。
扶梯的尽头,桥突兀断在了高空。如同误入了窟穴一般,钢板构成的贫薄危房挤挨着自地面攀上两侧,又依着高桥倒挂覆来。
此处的建筑是那么的混乱且肮脏,偏偏于断桥之前,留下一线横亘微光。
「那些家伙……让我记住这个虚假的结局,并带到这个时间点,又有什么意义呢。」
在漓走向桥头,轻巧试探着它所能承载的重量时,阿勒夫回头,看向倚在扶梯旁的槲。
槲怔怔垂敛着眸,不知在想什么。
「我想,你亲自去问真神,会更适合一点。」
仿佛听到了什么笑话,槲憎嗤一声,方讥笑着恹恹抬眸。
「想见祂,都不知道要到猴年马月去了啊。」
「不会。」
注意到漓踏上汇圆现形的水盘,回身向祂们招手,阿勒夫率先收回视线,迈步向前。
「预言里的时间,快要到了。」
似乎是想起了什么,槲忽的恨恨沉下面。但终究是在斐尔溢满疑惑的目光扫过时,直身离了扶栏。
踏落鞋跟后,浅波轻起于澄水的边缘,水盘就抵着断钢尖锐的棱角,悠悠滑出。
束手兜中、站得笔挺,漓注视着,陈石铸造的灯吊底,久熄的篝火堆散在顶。
又于悬游出这窄缝的刹那,映入满瞳和煦微光。
晃悠与漓眼中的一泓凝滞寂静糅合。
*
晚夕将落。
垩土深处的柱碑洞云倾光,越过停倚在城外的数十艘乌黑巨舰,尽数洒落在那拱筑戎壑的银白高墙上。
可金属的质地将天上赐予的余温抹去,只剩冷弧流溢过环沿。
而在中央那艘主舰投下的阴影中,垂放船板的墙顶,身披戎黑长衣的欣长少女正背着宏城,听一名穿白西装别红玫瑰的人类汇报。
昔日的城主秘书已基本讲清接盘现状,正打算收尾,却在注意到城中飞来的一个小黑点时,蓦的愣了下。
注意到人类的走神,少女便寻着目光,偏转过一顶漆黑军帽。苍灰绒领上,一枚柳叶眼半沉在阴影中,又随缓缓眯起、旋开满目透光裂纹。
“去做你该做的事。”
听真言的小殿下冷冷下令,秘书愣了片刻,就抱着书大的白板一欠身,迅速离开。尼刻则拂掌敛合一身厚重长衣,慢步朝阴影边缘迈去。
长筒军靴踏在这金属墙顶,铿锵清亮。
仅这十几秒,遥远的水盘已徐降于高墙边缘,再悄然自光子们的足下抽离,汇入宽松的墨袖中。
恰此,尼刻驻足在五步外,乌瞳半抬帽檐下,森沉盯着闲适走来的影。
偏生漓似是毫无察觉,只随意掀眸望来。
“一切安好?”
同多日未见的合作伙伴打记招呼,漓见尼刻不应,也不甚在意,只扫过一眼诸舰,就抬步向前。
“人齐了,准备出发吧。”
漓的目光轻飘飘的,即便将要自尼刻身侧经过,也始终没有落下来。
所以,尼刻的纤长五指骤然自衣下探出,攥住漓的衣领,猛地扯到面前。
“是有曰要杀你。”
方抵跟站稳的足,又踉跄跌开两步。漓确实低垂下了双眼,但那片蔚蓝始终黯淡,并没有因为尼刻的突兀告知而改变分毫。
“主教、大将,乃至于霞谷——他向戎壑的所有势力发起赌盘。”
“以你的性命为代价。”
笃定陈述着,仿若早已推演过一千遍一万遍,尼刻将残酷的事实撕开摊开在漓的面前,企图激起他的愤怒或惧怯。
漓却始终如一滩死水般缄默。
“这次你能活,是因为他们的心不齐,尚会为额外的筹码互相争抢算计。”
“那下次呢?”
情不自禁地,尼刻死死扯着衣领的双手一松,又于漓摇晃着直起腰背间,更加狠力拉下。
她几乎是贴着漓的面庞,低吼出声。
“你真觉得自己不会死吗?!?!”
高扬的帽檐虚抵着眉心,随少女急促的呼吸微微起伏。那双大睁的柳叶眼中,乌眸充斥愤恨,却在漓长久且不变的注视中,颤着睫羽艰难将不解压抑。
“现在退出,还来得及。”
尼刻如此诚恳劝诫道。
却只得到漓,缓慢且坚定的摇头。
“我要去,当面问个清楚。”
……不懂啊。
尼刻不懂啊。
为什么知晓了一切,他仍旧这般平静?
为什么碰了个满身伤痕,仍旧能如此执着?
但最终,尼刻只泄劲般敛眸松手,侧身让道。
见前途已定,槲凑近同阿勒夫嘱托,伴眸中荆棘盘蠕着褪去。
“这柩还没犯过杀孽,但怎么处置随你。”
荆棘自指尖抽离的刹那,柩忽的两眼一翻,径直昏倒在阿勒夫的臂弯。
追随那一丛荆棘空游、钻入漓浅摆动起的右腕,斐尔望着漓彻底步入昏暗的背影,不自觉张口。
“回霞谷吧。”
“以后……也不用下暗界了。”
怔怔注视着,那偏转来的温和面庞、半浸入光中,斐尔才恍惚发觉,自己是把漓叫住了。
继而,在思绪空白的嗫嚅中,斐尔对上了个安抚性的笑容。
“等我好消息。”
长久的缄默中,漓利落回身,乌骨伞尖压着衣摆,翩荡起个小小的弧度。
他拥抱黑暗。
他登上舰船。
他无畏赴一场,不归的终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