抱歉。
轻轻地,我按在丹的肩头,引导她慢慢松开双手,一点点退后。然后,我紧紧握上清弦递出的手,大步迈前,抵肩用力拍上他的后背。
我也一样。
对于深陷囹圄、备受苦痛的灵魂,我没有半个责备的理由。
咳着呛着,清弦却是渐渐笑了。他用更大的力气抨击在我的脊背,又防备着我回礼、按肩倏忽将我推开。
于是,我们相视一笑,紧而回首望向对侧。
伸懒腰的猫旁边,有曰倚在墙上,一枚狭眸弯弯,含笑望着这一切。
随即,扬手招呼道。
我们确实很久没见了。
坐下来聊聊吧?
*
那天下午,我们坐在临街的小隔间中,倚着木制的窗柩,就着白肉沉浮的鸳鸯锅与满桌热腾腾的小食,聊了很久。
我们聊茶的背叛与醒悟,聊羽生的恨与终,聊萨姆吉的爱与狠。
我们谈起从前茶的天真,羽生的不着调,萨姆吉的暴虐与自毁。
我们诉说槲的狼狈,鬼的落魄,鸣藏的幸终。
我们讲真言的征途,讲人间三城的杀局与遗憾。
面对亡者,我不必再顾虑任何,尽数和盘托出。
然后,我发现,影们真的什么都没变。
清弦依旧是羽生记忆中的那个正直的影,会在听到兄弟的结局后,平静地请求我让他们再见一面。他也仍旧是那般古板,会害羞地承认对有曰的思念,也会皱着眉说不希望我们出现在这里,试图将生者与困住祂们的川流划分开来。
丹还是那个喜欢浪漫的花与字的女孩,喜欢玩层层色彩嵌套做出来的漂亮火漆印。可她也是那个温柔又严肃的小队长,是在听完这一切后,会郑重拾起这一路苦痛悲哀的存在。
怎样的结局,才配得上这一路的颠沛流离?
在窗外的篝火下,在烤棉花糖与热爱的分享中,丹如此提问道。
但不巧,窗口伸进来的一把棉花糖打断了接踵而至的寂静。
给,火候正当好~
我们你看我我看你,最后还是每个影都伸了手,拿走两三支边边烤得焦黑的棉花糖。然后,露出个吃得含糊的小孩,扫了眼桌上的狼藉与我们一致的注视,咧嘴勾开一笑。
你们见到想见的亲友啦!
怔愣片刻,我轻缓弯起唇角。
嗯。
谢谢。
—— —— ——
五月十五日。
我在有曰的回忆下,给丹准备的早餐添了两道菜。清弦则是离开了,只留下一盘酥软的司康。
他找真言去了。
坐在二层露台的木桌旁,丹指间捏着根牙签,其上串着半颗芝士肉球,嘴里鼓囊着说道。
你昨天不是给了他地址吗?别看清弦一根筋,他还是很担心羽生的。
不过,虽然少了个影,但清弦的位置很快就被占了。
扒栏杆翻进来的一个,敲大门奔上来的两个,屋顶跳下来的还有一个。这四个影边调侃着,边灵敏地以蹭的名义,刮分走瓷盘里的一切吃食。
闹得丹直扬言要把祂们全轰出去,却只收到面无表情的影递来的一枚乌黑碎石,又在刹那垂腕翻回间、捻指拨开朵玛瑙玫瑰。
丹捧着收下后,怔怔抚摸片刻,面色便渐渐平和下来。
继而,仿佛认了这遭,丹在亚麻背心裙外罩了个围裙、盖住斜挎在裙的一枝粉花绿叶,就重新下了厨。
丹的反应其实不奇怪。
这是四位有称谓的影。
称谓影的实力强,责任也更重。不幸,来不及拥有称谓的丹没有呵斥祂们的资格。
不过细说起来,我其实听说过祂们。
以心脏的形式。
静静看祂们吵着闹着,或赔笑哄小厨子开心,或让猫躺在腿上摆弄脚爪,甚至最后身为人类的小孩也加入进去了,我都没有任何举动。
因为……
搁下茶杯,我偏眸向右,描摹那薄唇无知觉勾起的浅弯,捕捉那璀璨的鎏金中流淌的微黯怀念。
我想,有曰回忆起的,是他年少时与影、与光同行的那一段路。
即便那里存放着许多离别,嵌刻着无数悲痛。
或许……那时真的很快乐吧。
这么想着,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回事,悄悄将捂暖的手塞进有曰微凉的腕下。
有曰怔愣片刻,看了眼我放松摊着的掌心,又撩眸瞅了眼我的面旁,突然温朗笑开了。
然后,有曰的五指磨碾着,严丝合缝扣入我的指根,就倾身压在肩头,伸手揽颈将我拉低了些。
然后,有曰捧着我的面颊,长久吻在眉心。
慢慢地,我开始感觉到周围安静了下来。我有些羞耻地想合眼,眉心的吻却轻柔离了,遂在面畔手掌的托举下,虚抵上了额前的发丝。
有曰鎏金的瞳眸中尽是缱绻。
而我止不住地闪烁目光。
直到有曰生出被愉悦到的轻浅笑意时,我才发觉,我又不由自主地摆出了求饶的姿态。
真是……
我一手被有曰扣着,一手捂唇,许久说不出话来。
*
来看看我们的作品吧。
也不知道是谁提出来的,有曰一思索,就拍板决定:去。
于是,在城郊,无口青年单手提起沉重的闸门,又追着悄然越过身侧的巫师帽,大步走向仓库深处。盲眼的影温润笑着,伴在盘发女影身侧,看她从列列高架上取下一块巴掌大的黑方。
再轻轻一转,呈到我们眼前。
正见一点幽芒亮起,在夜空旋绽开朵宝蓝烟花。
在人类小孩与丹的惊呼中,我骤然陷入了回忆。
我想起了我与有曰渡过的第一个新年。
随着黑方归位,女影抬起纤腕,散漫打了个响指。刹那间,千万种光彩流溢过高架上的行行漆黑,自近前迸发,缓慢地周而复始地熄灭又燃放,将温暖的晕芒带向昏暗的远方。
我却迎着这独一无二的无边烂漫,垂敛双眸。
那是,我见过最美的烟花。
背对着兴奋奔出去的小孩,有曰温凉的五指摩挲过我的掌间,末了轻轻握住。
你有主意。
跳跃着、旋转着,小孩映落满面斑斓,朝着高夹于顶的烟花昂首欢笑。
看顾的影同丹一起,放松护向人类周围。祂们遮住了仰望着摇晃倒退的小孩,也将安静留予我耳畔的呢喃。
去做吧。
所以,在第二道闸门前,我叫住了前辈们。
你们有试验小型烟花的场地吗?
嗯……其实里面就行。
盲眼的影拖长调子应着,边瞥了眼身侧着旗袍簪绒花的影。而小孩在门下好奇眨巴眼睛,丹穿着亚麻背心裙、一双白棉麻的灯笼袖背在身后,停步回望于黑铁的里侧。
不过要先让我们展示完哦。
黑铁支起蒙白高筒,年轻的影站在三列中央,扬帽冲我们勾起浅笑。随咚的一声闸门坠合,祂高展左臂,竖掌以指尖轻轻叩在容器。
迷蒙的白一瞬翻没,溅散的紫沫染上阳光的璨金。
它们裹挟着天蓝与桃粉的浪花,绕着庞大的球体深潜浮跃。在这静谧的涌流之底,晴蓝的鱼自葡紫的泡泡间游过;在那通透的垂浪之上,星辉的边角沁入湖的青与红。
这泓悬浮的色彩实在是太过缤纷,光却令一切浓黯的明浅的夺目揉作了梦幻。
因而,它的创造者们理当自豪。
这是超大型烟花,在我初步激活过后,便会呈现出这样不稳定的观测态。
历经苦难的影讲解着,凌厉的眼中盛满光彩,愈发恣意。
而当观测态越复杂的同时越有序,它最终的表达效果就会越有趣。
不知世事的孩童凝望着,睁大的瞳仁盈溢期冀,同样愈发晶亮。
但下一刻,丹的提问给祂醒了醒脑。
可我好像没听说过有超大型烟花成功燃放。
确实是这样。而且为了防止爆炸,它们还得一直隔离在这些罐子里。
丹点颏思索了片刻,突然朝我们侧来视线。
我记得有传闻,「墨」你可以直接造物?比如猫。
嗯。
以及,这回猫我没带着,把它留在了丹的家里。
省得祂东碰碰西咬咬乱招事。
不过,我也需要验证一下。
说着,我左手一转,翻出块黑方来。流溢的微光展示过一秒,它便在诸影那惊喜陡转惊恐的目光中,被抛上高空。
而我只安静垂眸,攥掌于心扉。
烛火擦响,碎光开始自棱角脱落。它们盘卷着,将繁星甩入黑铁的仓顶;它们相嵌着,直至升腾的乌方顶开悬浮的洁白。
碎片的光无声沉坠着、片片流转于星隧的涡翼中,缓缓裹进地上的一切逝者与生灵。
微弱的荧辉轻飘飘旋游着,在拂掠过衣袖时传递来厚实的暖意。
繁星于此垂降,凝淌捧合的手心,覆住肩头的薄衣,虚挂漫晕的发梢。
碎片与地面的相撞迸开火花,并在短暂溅涌后,融开一地光点。
乌方于渐止的上升尽头瓦解,星隧的简图随之拆入悠落的碎光,徒留屋顶塌陷昏黑。
我可以将久远的记忆全部复原。
恰到好处的硝烟,火星绽放的轨迹,温暖又有些乏力的轻盈拥抱。
不用再担心了。
我在光坠的末尾睁眼,迎着诸多怔松的注视,如此说道。
你们的作品会成功燃放。
*
小孩似乎有什么话要跟影前辈们说,就没继续跟着。
而我在帮忙检查调整过一遍全部烟花后,就被丹拖着去吃了中饭。
吃的是蟹黄捞面捞饭,餐前花生餐后姜汤。蟹黄饭面得加醋吃,不然有腥味;无限续加的光面光饭搭配免费的饮料,相当满足。
花生不负其优良口碑,至于暖辣的姜汤,是用来去蟹寒的。
不过,在场的几位貌似不需要这个。
期间,丹的通讯器震动了一下。是较为老式的菱形黑石,不过弹出的屏幕仍旧具备防窥功能。
所以,当清弦带着他的兄弟回归时,我并不意外。
我猜,羽生的衣服是清弦强行安的。一样的卡其长裤,一样的薄荷圆领,但被虚锢在清弦臂膀里的羽生、额外套了件奶油杏的卫衣,身上还残留着一点沐浴露的气息。
另外,他看上去很疲惫。
锢蓝的眼眸里积压着浓浓的倦怠与尴尬,闪烁着望过往昔队友、不鄙夷也不亲近。
直至清弦介绍到我。
你长这么大了?!
扎着脏辫的羽生极其惊讶地打量着我,就仿佛真对时间的流逝无知无觉,与身躯一同停留在了五年前一般。
可慢慢地,他有些畏缩地呐呐说着什么:确实已经过了很久啊之类的,就突然没了声。
然后,羽生垂眼别眸回避,求助般瞄向清弦。
那个,哥,要不咱……哎哟!
抬手一敲兄弟不争气的脑壳,清弦叹口气,就平和发出邀请。
我在来的路上看到个游市。
去吗?
*
五年幽禁成了羽生的梦魇。
但他也变得更顽强了,疯狂地从与逝者同行的每一秒中汲取血肉与力量。
所以,羽生现在似乎恢复地不错。
在红白相间的马戏帐篷前,丹被棉花糖绊住了脚。其间,羽生拉着清弦去另一边买了烤串,还带了两盒冰糖草莓给我们。
面对我时羽生还是不大自在,锢蓝的眼望来片刻,就会轻易陷入阴霾中、闪烁别开。
可面对有曰的提问,他展露出的爽朗笑容两侧,能带出一对酒窝。随即,羽生倒手指向挑出根烤串的清弦,温浅一笑就率先咬上焦黄的肉。
而丹在拿到天蓝包边的棉花糖后,趁羽生勾背倚肩阻止兄长偷吃时,隔空与他的头颅比了比。
然后,羽生就给“一个半脑袋”这种新奇的计量单位震惊了一下。
那一声“啊?”,就,很灵魂。
心里忍着笑,我也不禁开始拿他与霞谷的那个羽生比较。
如此,我更加确定,现在的羽生才像活过来了。
顺带一提,以上所有食物全部来源于机器自动售卖。
帐篷内的也一样。
飘飘彩棋下,橙白支架组合着玻璃橱窗,框起稳固高叠的娃娃堆。居民们将粉色的小车推过一排排窄高的箱子,三爪夹子于祂们游走的空隙横移、张缩。
箱子顶上一溜圆白的灯依旧一暗一闪,硬币咔哒一声再度喂入箱体。
是娃娃机啊。
是娃娃机呢。
清弦应了声丹的感慨,注视着眼前的繁忙盛景,突然整齐陷入了忧郁。
令我们三影相当不解。
哥,很难吗?
嗯,上次输的很惨。一百渡川币才抓了两个。
清弦答地一脸平静。
羽生不相信,于是丹兑了半框游戏币给他。
并在经历了你一句我一句的指导,所带来的一连串抓空、半路掉落、卡在边缘掉不下来后,挺拔的青年歪斜脖颈,幽幽盯了这一摞黑线手脚的棕绒土豆五六秒。
圆点点黑眼无辜,一条弧线欢喜。
嘲讽极了。
我来吧。
在羽生暴走前,我按住框沿,挤身到他右手边。奶油杏衣袖裹着的手腕立刻僵了,但我没管,只摸出枚游戏币投入。
然后,我侧身捏着冰糖草莓的杆,边小幅度弹拨摇杆,边扭头咬了口琥珀色的糖壳。
当夹爪摇到土豆墙的前方时,我第一次摁下按钮。
并在爪心挨上墙中突出的一块时,再次快速用力地拍打按钮。
于是,在丹的惊呼中,被逮住半边的土豆径直滑入出口,紧跟着顶上滚落下来的另一只。
不过我没停,投个币就继续挪杆向右前方。
抓住屁股丢下来一个,歪爪勾下来一个,嵌深了挤下来一个,跟着抓起运过来一个。
当我吃掉第三颗草莓,又一次将手放进装游戏币的框子里时,我被喊停了。
够了够了,换一个抓吧!
一回头,丹抱着满怀的小土豆,靛蓝的眼亮晶晶的,笑颜也是明媚极了。清弦也被感染了,一手烤串一手棉花糖,疏朗笑着建议去拿个推车。
直到呆滞许久的羽生缓慢扭头,一扯臂膀就大声抱怨起队友的瞎指导。
然后被加倍敲脑门和训斥了回去。
不过,趁这时间,我已经撺掇有曰换了个机器。这次是一摞黑白的长鲸,毛茸茸看着也挺好摸。
只可惜,在有曰细拨急锤了几个来回后,长鲸方从鱼堆里冒了个头出来。
显然,那一瞬,有曰感受到了羽生的躁郁。
心里偷笑着,我亲了下有曰的鬓侧,便贴上他的后背。原本攥在手心的冰糖草莓飘起,在覆握上的双手之侧,悬浮着错叠起对木杆。
然后,重重一弹,一揿即起。
三角爪夹在此刻仿若化作了千钧坠,自杆上一路砸落鲸首、沉进出口,直至近似触底的,一记若有若无的咔啦声。
置身欢快响起的童谣与一齐亮起的灯带中,有曰怔愣片刻,末了轻笑着放松倒倚入我怀里。
我在考虑给我的旧友们送点小礼物。
柔软发丝蹭过喉间,有曰仰头,睁开一枚弯弯狭眸。
半颗璀璨鎏金,化着抹记忆的欢甜回味。
你觉得呢?
所以,遵有曰令,我用剩下的游戏币搬了三车整的娃娃出来。
二十六个换了只小孩高的莓粉大熊,十六个换了只比一臂长的黄嘴白鸭子。就连清弦也分到了九只娃娃换的卷毛小狗,正被羽生拿鸭子怼地东倒西歪。
弟弟幼稚,哥哥无奈。
还剩下三只,丹用来抽了个盲盒。
那是个巴掌大的陶瓷娃娃,淡粉勾在嫩白的眼脸与面颊,手心还捧着个淡黄小花的盆栽,温暖又惬意。
于是,少女一手抱着大到拖地的粉熊,一手端着瓷娃娃高举灯下。暖黄的灯光照在她亚麻长裙斜织的一带繁叶盛花上,仿若勾落一层浅金的辉晕。
至于我与有曰拿到的,只是一封信。
我说,这是盲盒里抽出来的。
但其实,这是店主送的记忆明信片,请我高抬贵手。
不过,也确实将近日落了。
红白的帐篷前,一位身披大衣的年迈光子推着木车,踩着倾洒夕阳的石子路,慢悠悠从这头走到那头。祂扬起细长的铁丝,串串泡泡从拗作圆形的末端脱落,载满分明的晕彩轻盈飘过我们眼前。
在那欢快画弧的尖梢、迎着破裂在光中的碎小泡沫,清弦释然开口。
该回去了。
嗯,回去看小猫。
丹餍足地接道,尾音扬着点雀跃。
引来羽生不解的注视。
猫?这里?
可丹没答,懒散眯起双眼,就领着我们轻快走过微醺的璨金长街。
喂喂,别无视我啊——停停停别踹别踹!
笨蛋。回去你就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