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关左出生在一个偏远落后的乡村。

从他对自己的人生有记忆开始，也就是在三岁左右，便已经在各个亲戚家间流浪了。

其实严格来说也不能算是流浪，毕竟有吃有住，但就心灵层面而言，关左实在是饱经风霜。那段岁月也因此在他的脑海里格外深刻。

在寄人篱下期间，关左因为不想给住家的大人添麻烦，每时每刻都在竭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比如他的所有随身物品用一个中等大小的麻袋就能装完，他永远安静、不吵闹，由于大多数亲戚的家庭条件比较一般，关左在饭桌上都非常懂事，再饿也只吃一小碗饭，很少挑菜且绝不挑肉。

此外，关左在吃完饭后还会主动收拾碗筷、帮大人洗碗。当然，大人们也非常乐于给关左分配一些体力活，几乎见不得他闲着，似乎是想让关左通过劳动来抵消他寄宿在自己这里时造成的额外开销。

关左也从不主动提自己想看那黑色盒子——关左也是再长大了点之后才知道那个东西叫电视机——里的彩色动画片，只在亲戚家小孩打开看的时候才会抬个小板凳过来坐在边上蹭几眼。

睡觉时他一般也不会有单独的房间，要么和亲戚家的小孩合睡一张床，要么睡在大人的脚边，无论哪种情况，他都会把自己蜷缩成小小的一团，尽量不占用床上的太多空间。

但无论关左表现得多么乖巧懂事，他通常还是只能在一户人家里住一两个月，而后便会像烫手山芋似地被送往另一家。

这样的生活持续了一年左右，村上的干部就发现了关左还没上学，要家访关左的监护人进行调查。亲戚们终于觉得这样下去也不是个办法，聚在一方小小的泥瓦房内，就“到底该如何安置关左”一事展开讨论。

大人们争执不休，关左上学后的开支可不是笔小数目，谁都不想做这个冤大头，经过好几个小时的拉扯，终于出现了一个没人反对的解决方案——将关左送往当地镇上的一家福利院。

木桌上燃着的煤油灯是夜里唯一的光源。可那盏煤油灯的光线十分微弱，最远也只能照亮围坐在桌边的大人们精打细算的面孔。泥瓦房外漆黑一片，无人注意到关左其实蹲在门外旁听了很久、又在大人们讨论出结果后悄悄离开。

在去福利院的那天，关左凌晨四点就被叔叔叫起来去坐长途客车，在收拾好行李后却发现自己用来装个人物品的麻袋破了个洞。

因为怕东西散落出来，关左一手抓住麻袋的袋口，一手兜住袋底的破洞，乘车期间一路颠簸，忙乱又窘迫。

管事阿姨笑容和煦地站在福利院门口迎接了关左，在送走带关左来福利院的亲戚后，她脸上的笑容却在一个转身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她对关左没什么要说的，经过时连看都懒得看一眼。

关左倒还算机灵，不用人教，便迅速自觉地跟在了管事阿姨身后。阿姨那对于关左来说过于庞大的身躯刚好将天上的太阳遮住，其身后投射下来的影子将关左完全笼罩，关左便全程在那影子漠然的荫蔽中走进了福利院。

福利院是一栋四层水泥楼，其外有一个由一堵两米多高的红砖墙围出的长方形院落，红砖墙的墙头还嵌有满是尖刺的铁丝网。

一个跛脚的白发老头将院门在关左身后缓缓关上，院子里又静又冷，没有一点人声，关左差点以为自己是这个福利院收养的第一个孩子。

但直到关左跟着管事阿姨上到二楼才发现，这福利院的小孩挺多，光这一层竟然就有四十多个。

只是，这里的孩子都肉眼可见的不太正常。

一个小男孩躺在床上大睁着眼睛一动不动，四肢瘦得跟竹竿似的，他身下的床单染着黄黑的污渍，黄色的或许是排泄物，黑色的或许是霉点，只要靠近他两米以内便能闻到一股恶臭；还有的小孩有严重的智力缺陷，一边留口水一边傻笑，嘴里嘟嘟囔囔地说着没人听得懂的话，个别几个似乎还有暴力倾向，偶尔会对身边的其他小孩不知轻重地踢打；也有不少小孩缺胳膊少腿，或者患有一些罕见的疾病，例如全身皮肤溃烂到连五官都看不清……

关左本能地感到恐惧，但还不待他有何反应，管事阿姨就已经关上门离开了这层楼。门外响起的清晰的落锁声，将关左的双脚牢牢地钉在了原地。

再不适应也得适应。

关左很快就找到了与同楼层小孩的相处之道。他大多数时间都和智力正常的小孩呆在一起，跟他们也挺聊得来，在看到有小孩发病时就立刻上报管理人员，也会帮阿姨给那个瘫痪在床的小男孩擦身体、换床单。

然而尽管如此，他在福利院的生活仍然不得安宁。

福利院一共有四层，一楼是吃饭和公共活动区域，其余三层的孤儿按年龄进行分别管制。

关左在福利院吃第一顿饭时，管事阿姨从后厨拖了几个大铁盆至一楼饭堂，铁盆里装着飘了几片碎菜叶的白米稀饭。不知道为什么，管事阿姨给大家分饭的画面，让关左突然想起了亲戚在家中后院的猪圈里用剩饭喂猪的场景。

是的，关左当时对福利院的伙食略感失望。但奇怪的是，这么食之无味的食物，他身边的同伴还各个都吃得津津有味。

几天后，关左便找到了原因。

福利院的食物很少，或者说得更准确点，这些食物并未被均匀分配。

这里的孩子们明明都属于社会上的弱势群体，可这弱势群体的内部却还分化出了鲜明的压迫等级：年长的欺负年幼的，健全的欺负残疾的，正常的欺负智障的。管事阿姨对这些现象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根本懒得去管。

三楼和四楼的孩子们普遍力量更大、体型更壮，因此也就对二楼有着绝对的统治力量。伙食稍微好一点，强者便会进行掠夺，而只有在伙食是白米稀饭那种让大孩子们都没什么胃口的食物时，关左他们那层的小孩们才能勉强吃上一顿饱饭。更糟糕的是，大孩子们随个人喜怒的打骂才是二楼小孩们的家常便饭。

在福利院的第二年，关左生了一场大病。他躺在床上烧了一天一夜，额头、脸颊都烧到烫手了，却一直无人问津，当然也滴水未进，因为在同一天那个与他同楼层的瘫痪男孩因为内脏衰竭去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