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美这孩子犟起来,真的拿她没办法。前一天刚因为生气跑掉,第二天消停一天,隔天又准时到伙房报到了,并且还是例行地用树枝把出灰口的灰拨出来后,就在上面划出芳娘还没学过的两个字——规矩。
芳娘坐在旁边,一面添着柴火,用烧火棍把燃烧得差不多的柴火往里推,一面偷瞄着爱美的动作。她对爱美划出来的字好奇,但又想起自己前两天说过的“不学也没多大事”,如果就这么问爱美,自己的面子要往哪放?
站在另一个炉子炒着菜的南姐注意到了芳娘的小动作,大概猜到了她正别扭着,以为她们还在吵架,都在赌气不当先开口的人,于是打算推她们一把。
“小姐,你今天写的是什么字啊?”
“南姐,你今天也想来认字吗?”自从爱美听到芳娘叫南姐后,她再也不和自己爹娘那样叫陆南,南姐害怕小姐这样的称呼不妥,好几次和她商量着能不能改回去,但爱美非说要随芳娘叫一样的,南姐屡战屡败后,只好作罢。
“对呀,你要教芳娘写吗?”
芳娘本来在她们交谈之际起身去搅动锅里的粥,但突然听到自己的名字,背后的汗毛还是竖了起来,既害怕爱美的肯定回答,又担心爱美还记着前几天发生的事,往后不再教自己新的学识。
这边芳娘因为陷入了矛盾拉扯的境地,手上的动作停了,身体也僵直得明显,另一边爱美低着头不说话,南姐只是两边瞟了一眼,就忍不住发笑,决定再给那两人之间添把火。
“嗐呀,我看你还是教芳娘写罢,甭管她之前说过什么,你尽管抓她学,我觉着芳娘学得还挺好,可别放弃咯。”南姐边说边拉芳娘坐回到爱美身边,自己则大功告成地躲回到原来的灶膛旁。
“今天学‘规矩’。”爱美指着地上的两个字和芳娘说,芳娘诧异地扭过头看她,也没作搭理。
“算了,今天学算数。”爱美用树枝一把抹去了“规矩”两个字,瞬间又恢复了一小堆草木灰,上面什么也没有的样子。
一个很机灵的举动,芳娘读懂了,但同时生出了多种复杂的思绪,一来是惊讶于将近6岁的小孩竟然用这种方式来争辩两天以前的想法,二来是看着“规矩”在自己面前消失的震撼,仿佛自己一直以来信奉的某个东西被撼动了,却又暂时说不清道不明。
“规矩”被抹去又被改变成算数这件事,余韵一直蔓延到一个多礼拜之后,可还没等芳娘消化明白,却迎来了更加亟需她消化的来自“规矩”里的重罚。
礼拜天午饭的时候,芳娘捧着一个大碗的小米粥刚出现在厅堂,就听到爱美向老爷提出需要一个书童,指名由芳娘来担任。
“为何?”
“我想芳娘陪我上学堂去。”
砰!芳娘为此言一惊,碗不慎从手里滑落,滚烫的小米粥洒在脚背上,还没来得及感受到烫伤的疼痛,老爷手边的藤条已经落在了她的手臂上。
“干什么吃的?!来多久了,一个碗都端不好,怎么当我们黄家儿媳妇的!”
“老爷对不起,对不起,我……我以后会注意的……”
芳娘急忙蹲下在老爷的责骂声中捡起碎片,却又因为太着急划伤了手指,但这在老爷面前根本不值一提,甚至不会分到一点注意力。
“碗的钱从你的伙食里扣!免去一个月的早饭!”老爷对着芳娘说,同时也是对着在场的佣人们说,“你们负责监督,别让我发现你们包庇她,偷偷给她留饭菜!”
芳娘顾不上不断渗血出来的手指,把一块块碎片叠在一起,匆匆捧出去扔掉又匆匆拿着扫帚回来清理残骸。但黄家除了爱美一直在老爷眼皮底下偷瞄着芳娘的一举一动外,,没有人还记得方才发生的事,都在谈论哪家饿死人哪家添新丁这些八卦。
“爹~我请书童的事……”爱美还是冒死开口。
“改日爹贴告示给你请一个。”
“我就要芳娘,我觉得她当我的书童最合适。”
“合适,你懂什么合适不合适!”
“我懂!但是我不懂为什么我能去学堂,芳娘就不能!”爱美开始仰起头和老爷辩驳。
还在旁边把地上最后一点小米粥扫干净的芳娘决定破罐子破摔,忍不住怯怯地开口:“爱美,好了,不要再和老爷顶嘴了……”
没有人因此停下来,像没听到芳娘的声音一样。
“爹跟你说,你们不一样,你以后是要上大学、出国留学的,但她是你嫂嫂,要留在家里干活。”
“干活,那么多佣人为什么不能干,偏要她来干!”
“黄爱美!”老爷把筷子拍在桌上,怒气已经到了爆发的边缘,“你若是想要书童,爹就给你找,别打芳娘的主意,这是规矩!”
“如果不是她,那我不要书童了!”爱美意识到她老子的脾气快要威胁到自己,于是借故发脾气离开饭桌逃走,逃过了可能的一顿打。
但芳娘就没那么幸运了,她逃不掉,既逃不出黄家,也逃不出接下来一个月里每天上午的饥饿。
从天未亮就起来准备早饭,早饭时间过后还有一连串的挑水浇菜、喂猪、捡柴等活儿,通常熬不到午饭就接近两眼昏花的程度,但自己闯下的祸,且是寄人篱下,无论委屈的大小,芳娘只能全数往肚子里咽。
某天爱美从学堂溜出来,到自家佣人常去的那条河边捡石子,想顺道碰运气看能不能开下哪位佣人的玩笑作为消遣。其实因为小姐偶尔调皮的性子,不像少爷的呆板,也不像老爷夫人高高在上动不动就惩罚人,佣人们虽然时常辨不清小姐的情绪,但终归还是喜欢小姐这个小孩的,自然也不会和老爷告状她逃学。
但这天爱美是第一次在河边发现芳娘,她惊喜得立刻迈开步子往那处跑,但又在快要靠近芳娘的时候,发现她背后汗湿的衣服。
北方的初秋往往堪比南方的冬天,按理说即便洗衣服再耗费力气,也不到汗湿衣服的程度,况且经过这么长一段时间的相处,爱美也知道芳娘并不是一个大汗的人,因为通常在自己的汗水都顺着耳鬓往下流的时候,芳娘也只有鼻翼和额头分布着稀疏的小汗珠。
但她并没有因此犹豫或有停止调皮的打算,而是剩余的几步都放轻脚步靠近,拍了拍芳娘的右肩后,迅速躲到芳娘左侧,可芳娘把脸从右侧转过来的时候,爱美发现平日里有些红扑扑的脸颊已是毫无血色可言,嘴唇也在发白。
“芳娘,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吗?”芳娘这副虚弱的模样着实吓到小孩了。
芳娘却还在强撑着,维持住在爱美面前一向的笑脸,试图转移话题:“你怎么会在这里?不是应该还在学堂吗?”
“先生讲课太闷,出来透气。”爱美草草回答了一句,焦点又回到芳娘发白的脸色上,“你怎么了?告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