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怀瑾看着她笑,眼尾有霜雪初化的暖意。他抬手握住她系围兜的手,语调一如既往不动声色的柔意:“莫要忙了,你陪我一起吃。”
沈知微瞥了他一眼,语气平缓,却带点打趣:“委屈尚书大人。上任第一天,就吃锅子,实不够雅相。”
她嘴角噙笑,看向他时仿佛隔着一层岁月的星河。
崔怀瑾没接话,只将她刚刚理好的围兜顺了顺,炭火劈啪作响,锅里香气四溢,窗外风吹竹影摇动,屋内却被鲜香包裹。崔怀瑾手中已挟起一片藕片,蘸着红油送入口中,不紧不慢道:“今日散朝,有人来道贺,有人来试探。可惜我都无心应对——只想着回这儿见你。”
须臾又接了句:“世上官职千万,能让人安心归家的,不过一处。”
沈知微听了,神色微动,却笑着转回身:“行了,尚书大人,火锅都要煮老了,您快动筷吧。”
崔怀瑾“嗯”了一声,执筷落锅,清汤翻起热气,仿佛驱散了两人心底那点未曾言明的距离感。炉火正旺,铜锅里热汤翻滚,香气在木窗之间悄然升腾。羊肉片在汤里一漾即熟,蘸上特调的酱料,香辣之中裹着微甜,热气扑面,不多时二人就吃出一身薄汗。
沈知微将切好的春笋下锅,随手将帕子递过去:“小心点,染了辣油,紫袍可变回‘绯袍’了。”
崔怀瑾笑着接过:“你若不介意,我脱了袍子都可。”
沈知微闻言瞬间无语,只觉得眼前这人越来越脸皮厚。她瞪他一眼,道:“您快好好的,原以为绯袍就够难攀了,这一换,倒是愈发远了。”
“嗯?”崔怀瑾挑眉,“我远了?”
沈知微撇撇嘴,道:“崔大人,绯衣换紫袍,愈发老成练达了。”说罢点了点自己的脸,示意他脸皮越发厚了。
崔怀瑾夹了块豆皮放进她碗里,没答话,只眼神淡淡看着她。片刻后,他低头剥了一颗鹌鹑蛋,放进汤里漩了漩,然后突然开始动手解官袍扣子,好似真要脱衣服。
沈知微正咬着藕片,愣了愣,见他脱衣服,脸刷的红了,藕片还在嘴里,囔囔道:“你,你…”话音未落,就被人一把揽进怀里。
“熙熙,”他语气低柔,话却说得郑重其事,“我……择日上门向许员外提亲吧?”
沈知微身形僵了僵。许谦近日已被升职,不日即可晋升为礼部员外郎,家中一派喜气洋洋。
她没立刻接话,只在他怀里挣了挣,拉远了距离,避开那一丝炽热的目光。
“我和三娘这几日正琢磨着,准备再开一家店铺。”她顾左右而言他,“这样两家铺子,一家专营成衣,另一家只接定制。分门别类,省得高定客人觉得往来人员杂乱,也能扩大规模。”
崔怀瑾没说话,只是目光沉沉看着她,像在等她说完,又像看穿她刻意岔开的心思。
果然,沈知微顿了顿,又道:“你觉得……关于异地收割之策,陛下既不驳回也不恩准,是个什么意思?如果不涉及跨区操作,庞家自行扣住安西胡商的资产,是否可以呢?”
崔怀瑾轻叹一口气,松开禁锢沈知微的怀抱。沈知微像泥鳅般迅速溜开,他也没有阻止,反而安静地端起旁边的茶壶,为自己斟了一杯。“庞家一直是边疆之重。”崔怀瑾一字一句,“但不是不可替代。一个贵介子弟擅自动用军权、擅调商利,即便事后证实效果惊人,那也是政令之上的僭越。此举虽快,但损伤的是律令威仪,是朝廷对诸方势力的驾驭能力。”
沈知微缓缓点头。
崔怀瑾又抿了一口酒,声音微低:“至于回纥人的反应……他们不是没脾气的草原狼,若真的惹急了,随时能彻底翻脸。他们依赖唐货不假,但有回旋空间——不只是草原上的同盟,还有唐廷内部与其暗通款曲的几方。朝局不稳之时,最忌把筹码一股脑砸出去。”
沈知微低头沉吟。
崔怀瑾将盏放下,拿起帕子,细心地擦掉沈知微唇角那滴细微的酱汁,缓声道:“我知熙熙有捍卫疆土的心意。但你也要理解陛下的立场。朝廷要的是局势稳定、经济持久,不是意气用事的快刀斩乱麻。非常手段固然可以解决眼前困境,却易带来后患无穷。试想,若各地都开始军镇抢米、商人跑路、农人罢耕,最终这天下如何收拾?”
沈知微一时语塞,沉思片刻,拿手轻轻点点崔怀瑾:“今日还说我可为刺史,现在才知道都是哄人的,郎君的嘴,骗人的鬼。”
崔怀瑾“哈哈”笑了起来,拉过她点向自己的手,将那手指放在唇边轻轻一吻:“非也,我的熙熙有陶朱之才,具备政治手腕。唯一缺少的,是应对复杂局面时的迂回和对世事黑暗的透彻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