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浸透西州城时，万盏彩灯正次第亮起。朱雀大街两侧的槐树枝头缠满红绸，风一过便卷着糖画香气扑在行人面上。

谢知遇握着青瓷茶盏的指尖微微发白，琉璃灯影映在茶汤里，晃出林初安垂眸时的侧脸。她们坐在二楼临窗的位置，收敛气息的法器是枚白玉环，正悬在横梁下滴溜溜转着，将两人的存在感抹得比檐角蛛丝还淡。

"要我说，林初安当年不过仗着年长几岁。"

隔壁桌突然传来清脆的女声。林初安抬眼望去，穿鹅黄襦裙的少女正把玩着银箸，发间珊瑚珠随动作轻晃，眉宇间尽是少年人特有的傲气，"若我早生百年，绝仙剑未必选她。"

茶楼喧嚣声倏地一静。

谢知遇的茶盏重重磕在案几上，几滴滚烫的茶水溅上她手背，林初安看见她广袖下青筋微凸，又缓缓松开。

【无知小儿。】

这声冷笑在识海炸响时，楼下说书人正讲到"林剑尊血战天门山"。

惊堂木拍碎的余音里，宋雨眠的银箸敲着青瓷碟沿叮当作响："你们看话本里写的什么独守十三日——若换作我，定要杀上九重天，岂会蠢到等人来攻？"

她身侧的白衣修士慌忙去捂她的嘴："师妹慎言！林前辈毕竟是……"

"毕竟是个死人。"宋雨眠甩开师兄的手，腕间银铃串撞出清响，"你们总说她是剑道巅峰，可巅峰之上不该有来者么？"

林初安捻着花生米的动作一顿，三十年前她确实想过杀上天门，可那时身后是七十二座凡人城池。这话从少女口中说出来，倒像孩童笑将军不敢拆了城墙玩耍。

谢知遇突然起身。

玄玉药囊撞翻茶盏，褐色的茶汤顺着桌沿滴落，在她雪白的衣摆上洇出暗痕。林初安握住她冰凉的手腕，触到皮下突突跳动的经脉。

"茶凉了。"她将谢知遇按回座位，指尖拂过对方手背时抹去那片烫红，"小二，换壶雪顶含翠。"

跑堂端着新茶过来时，宋雨眠那桌已空了。林初安望着楼梯处飘飞的鹅黄裙角，听见谢知遇的心声混着煮茶声传来。

【她结丹那日引来的雷劫，连你当年一半的威势都没有。】

暮色渐浓，长街忽而亮如白昼。

千百盏莲花灯顺着金水河漂流而下，卖灯婆子沙哑的吆喝声穿透喧嚣："并蒂莲灯——保佑姻缘长长久久嘞——"

谢知遇突然扣住林初安正要斟茶的手："今夜是千灯节。"

"嗯？"

"西州风俗。"她垂眸看着两人交叠的手，很快松开，"未婚男女同游金水河，放灯祈福。"

林初安望向窗外，正巧见着宋雨眠蹲在河岸边挑灯。少女指尖凝出火苗点亮灯芯，暖黄的光映着她发间新买的金雀钗，整个人鲜活得像枝头初绽的迎春。

"要去看看么？"

谢知遇问得随意，收拾茶具的动作却比平日慢三分。

林初安看着她将白玉环收回袖中，发间那支修好的断簪在灯下流转华光，忽然想起百年前的论剑大会——彼时谢知遇也是这样，明明想同她比试，偏要端着药王谷的架子说"路过"。

金水河畔人潮涌动，谢知遇的白衣被挤得泛起褶皱。林初安望着她紧抿的唇角，突然伸手虚揽住她肩头："当心。"

温热的气息拂过耳际，谢知遇脚步踉跄，险些撞翻糖画摊子。老翁手一抖，糖稀淋成的仙鹤便歪了脖子。

"对不住。"林初安摸出碎银，目光扫过糖画时忽地凝住——歪脖鹤旁边摆着把糖稀剑，剑柄处还细心地雕了云纹。

谢知遇的心声混着糖稀焦香飘来：【你从前最爱这种甜腻东西。】

林初安接过糖剑的手顿了顿。少时在师门，她确实常偷溜下山买糖画，有次还被师父罚跪。

"尝尝？"她将糖剑递过去。

谢知遇盯着琥珀色的剑尖，仿佛那是淬了毒的银针。

良久，才就着她手咬下极小一块，耳尖在灯笼映照下泛起薄红。

【太甜。】

林初安看着糖剑上整齐的牙印，忽觉有趣，正要打趣两句，前方人群突然骚动起来。

十二人抬的鎏金灯架缓缓驶过，架上缠满红绸的并蒂莲灯足有两人高，执灯使挥袖洒出漫天金粉，孩童们尖叫着去接，却见金粉在半空凝成"永结同心"四字。

谢知遇突然拽着林初安退到巷口。

青石墙爬满紫藤，将喧嚣隔在外头。她背靠着潮湿的砖墙，呼吸间带着七叶灵芝的苦香："人太多……"

话未说完，巷外传来宋雨眠的笑声："师兄快看！那个兔子灯会转圈！"

林初安感觉到谢知遇瞬间绷紧的脊背。发簪不知何时松了，几缕青丝垂落颈间，扫过她虚扶在墙上的手背。

【我们离得好近……睫毛好长……】

这声缱绻低语裹着温热的气息落在耳畔，林初安望着近在咫尺的容颜，忽然发现谢知遇眼尾的泪痣被灯火映得格外鲜红。

巷外飘来的桂花香混着她衣角的冷梅香，酿成某种醉人的毒。

"两位姑娘……"

卖灯婆子突然探进头来，满脸褶子笑成一朵菊花："买盏并蒂莲灯吧？今夜子时在金水河放灯，月老娘娘会保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