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年淮山周围是没有战乱流民,可若是几十年前呢?”
木杖触地,发出“笃”的声响。
“多年前,老身还是双十少女,由家人定下一门极好的亲事,以为嫁了正人君子,却不想那荣亲王不是个东西。”
方烬素有听闻后人对老荣亲王的评价,却没想到有一日还能听到来自其发妻的抱怨。
当年老荣亲王虽然娶了贵族出身的王妃,却不约束自己,一房又一房的夫人抬进王府,宠妾灭妻,夫妻感情不睦,又因成婚多年都没有子嗣,便闹着要休妻。
“那狗东西想休了我,绝不可能,他虽贵为亲王,但我成家再不济也会护着我,不会任他欺凌,只能和离!”
“老身刚下定决心,却突然被诊出怀有身孕。”
“那时大顺朝初立,民心未收,恰逢流民作乱,”成太君眼神微暗,“皇帝便派最有身份的亲王出面,前去平定。”
“再后来,流民暴乱,老身与王府失去联系,不久后荣亲王被踩踏暴毙的消息,也传遍了大顺。”
“老身自知福薄,当不起皇室王妃,便不想再回去与荣亲王的一众侧妃小妾们打擂台。”
本以为会被埋没的一段故事,就这样一一呈现在方烬和言修羽面前。
他们听着这位年逾六十的女子,用最平静的口吻徐徐讲述着那些惊心动魄的过往。
决心独自生活的年轻女子,辗转来到未被战乱波及的地方。
流离失所时,她说人只要有口气,哪里都能活。
生产艰难时,她说孩儿别怕,为娘一定不让你独活,定留在这世间照看你。
为人闲话时,她说他们是嫉妒我们母子会做生意。
国家动荡时,她说孩子,把财散了吧,还能再赚。
为民奔波时,她说走,咱们上山,大伙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总不可能饿死。
无家可归时,她说那便自给自足,人在哪家在哪。
……
渐渐地,当初跟着她一起组建寨子的人,有的逃难时受了伤染了病,不久就死去,大难不死的便留下贡献一份力。
他们都是无法遣回原籍的流民,没有身份,无处可去,便在这里留下自己存在的痕迹。
有怀着身孕的女子生产,小孩便吃百家饭长大;有无父无母也无名的孤儿,便由长辈收养认亲;有断手断脚残废无医的,便由身强体健的负责养老;有年轻投契的,便成亲相伴,组成一个新的家庭。
就这样,寨子里人越来越多,也越来越稳定,随着大顺国力昌盛,他们似乎过起了与世隔绝、世外桃源般的生活。
直到边陲动荡、外族势力再次入侵。
他们才不得不改换门庭,称呼自己为黑云寨,偶尔成群结队下山,假意抢一抢官府,闹出点动静,用以震慑周边山头的土匪。
而她自己也从双十年华,蹉跎至如今年岁,一生最美好的时光,她用来做了许多有意义的事。
“老身从不后悔建立起黑云寨,”成太君仿佛陷入幸福的回忆,双目炯炯有神,“这里没有谁是恶人,大家只是习惯了拿黑云寨当家。”
“方大人,您官至五品千户,就算老身不说您也应该知道,如今这世道,上头的人手里有点权力便卖官鬻爵,底下的人上行下效,侵占民田、逼良为娼。”
“老身不日就要回京,实在放心不下,既然大人能为被/拐妇女考虑得那般详尽……”
“能否也妥善安置这寨中众人,老身只想替他们求一个容身之所,万望勿辞、感激不尽!”
成太君言辞恳切,话中真挚漫溢而出,叫人难以承受。
木杖微倾,成太君作势就要向方烬行礼。
方烬连忙上前一步,起手制止。
荆二站在房间一侧,望着这一幕,眼眶通红,面色隐忍,几次想要抬步过去,最终忍住没动,将头转向一边。
成太君的考量没有错,大顺确有处理无籍流民的律法,只是对当地官府来说若每一步都严格执行,要耗费许多人力物力。
先是开仓放粮,后要安置落户,还要分给他们土地,纳入正式的户籍管理体系。
这每一个环节都得层层审批,办好了又没什么实际好处,一来二去的便拖字了事,可流民不能等,一天没有正式的身份,一天就没有粮食就得饿死。
且他们又顶了个黑云寨的名头,若是没人压着底下的人核实身份,多半是先以匪徒的名义强制收容起来,有不服者,再打击镇压。
像这样的处理方式,方烬自回京后见过太多,她借锦衣卫身份出头时,接手的许多陈年旧案,便都是这般层层推托下来的。
烂摊子互相丢,丢到最后,可能苦主已经不在人世,案子却仍没有一个结果。
如今,苦主亲自求到她的跟前,她终有能力可以做主,这样的请求既让她对官府的不作为愤懑不平,又让她在震颤之中带了深深敬意,方烬已决意要管。
但她面上不显,只朗声问,“若是今天京中派来的,不是在下呢?成老太君总不能未卜先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