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脸上的表情是迷茫,仿佛自己也不很清楚,“可能是我习惯了吧。我已经习惯了把手上的所有东西都毁掉,而且他们大多都已经破破烂烂,留下来有什么用呢?”
他又走近过来,手里的那块琥珀随手丢在地上,轻轻摸了摸麋因的脸,“你也是,我会好好地拥有你几天,快乐完了再把你处理掉,恢复成之前一无所有的样子。”
麋因眼珠下转,看了一眼地上的琥珀,感觉自己跟被禁锢在里面的小飞虫处境相似。之前的感觉肯定错了,这回不只脱一层皮,这回是真的会没命!
出个门这一趟路,走得麋因心事重重,心情沉重。她实在想问问夏娃,当年是怎么把变态克星这个名号做起来的?这实在太难了……
吴誉到的第一站,竟然是詹雪坐镇的老宅,麋因意识到目的地时都惊呆了,慢吞吞转头看着他,“你昨天还绑架了人家,你真的啥都不怕?”
他摆起满脸无辜的表情,“就是他们找我来的,因为詹雪的事,他们要针对我开一场批斗会,所以我只好跑一趟了。”
麋因脸上的表情难以形容,“你……批斗会就不需要带我来了吧,我只是个无辜的路人,难道我还得一起被批斗吗?”
他轻轻撅起嘴巴,竟然露出一星点撒娇的意味,“可是每次这种批斗会都很有意思,所以我才叫你一起来看热闹啊。”
“……大哥,我想问问,你知道自己今年多少岁了吗?”
他根本没费心去想,径直回答:“多少岁无所谓,反正我辈分够用了,每次看詹雪喊叔叔,我就暗暗地痛快。”
麋因把舌尖蜷曲起来,又气又好笑,还有几分尴尬,“你不觉得自己一把年纪了,还装成小朋友的模样,很丢人吗?我一想到面前是一个五旬、六旬的老翁在跟我撒娇,我的寒毛都竖起来了。”
可吴誉根本无法感受到她说的,一时迷惘,“我的身体从来没活到过五旬六旬,我不知道那是什么感觉,在我心里,年纪就是个数字,没有什么意义。”
“你……你一直都在死来死去的吗?”
“毕竟神经接驳是种消耗极大、危险性很高的技术,常年使用对人的损耗是很大的,必须要经常换身体啊。”
“那你干嘛要用呢?你已经做到老大了,也没人能逼你了啊!”
他偏过头自己琢磨了一会儿,无所谓地耸耸肩,“我习惯了,反正身体也是消耗品,就和……就和你这种玩具一样,玩坏了换一个不就好了。”
“……”麋因气哼哼地撇下他,自己进了门,同时在心里发誓至少十分钟再也不理他,不跟他说一句话。
这场批斗会詹氏的三老四少全部出席了,包括詹雪,他坐在正中间的位置,旁边分列着几个鬓发胡须都已经雪白的老头。吴誉独自站在空地上,面无表情地面对着口水战:
“你竟然敢绑架家主?你要疯啊?!”
“暗影一支越来越不像话了!你们花费日益庞大,做的事越来越荒诞,现在已经到了反噬自身的地步了!”
“我看不如把暗影一支废了吧!我早就说过,复辟帝国是不可能的,现在都是新历221年了,现在满大街讲究谈论的都是民主、自由,怎么可能回到联邦帝国?”
吴誉全程默默地听着,一言不发,最后等他们骂累了,才施施然回:“也行,我也不愿意管这一摊,我回去就打一封辞职报告,然后把生化人工厂关了,把存储的种子仓库毁掉,然后给自己一枪,彻底终结这一半的詹氏。”
场面一时岑寂下来,几个老头面面相觑,甚至有人开始往回找补,“那倒也不至于……我们知道,你这几年兢兢业业……”
吴誉一顿,“我没有啊,我都是窝在环界收容中心不出来,工作也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从来没认真干过,有我没我其实差得不大。”
在尴尬的对峙气氛里,一直保持沉默的詹雪终于开口了,“写封检讨交给我,所有事情一笔勾销。”
吴誉把叹息憋在口腔里,弄得两腮鼓鼓,竟然一副委委屈屈的模样,“你让叔叔给你写检查?这不太合适吧?”
詹雪微微前倾,定定凝视着他故作无辜的脸,“你这回惹的事把我们整得够呛,珈若一家差点干上门来,你就那么希望我们两家兵戈相向,两败俱伤吗?”
吴誉啧了一声,“珈若一家恨你,是因为当初讲好的条件你却毁约了,跟我有什么关系?”
“检讨书,一万字,手写,懂?”
吴誉懒洋洋翻了个白眼,“呵呵。”
麋因一直在侧室,隔着一道虚掩的门看着,心里还在腹诽:原来所谓的大家族宅院里也没什么新鲜的嘛,跟小时候鲁比尼收拾我差不多,同样是上家法、写检查那一套。
她等了一会儿,等来的却不是吴誉,而是面无表情的詹雪。他坐下以后先前后扫视着麋因,似乎在确定她是否完好,发出淡淡的惊叹,“你确实有点本事,经过了叔叔的手还活着的外人,你是第一个。”
“……这种本事不要也罢,你找我干什么?”
詹雪压低了声音,“约定的事我已经办好了,剩下的……只有靠你了,我没法从叔叔手里把你抢出来,那样做他会发疯,而他发起疯来你会死得更惨。”
麋因忍不住叹气,把自己的脑壳堆在摊开在桌面的两只小臂上,整个人颓成一坨,“我到底是造了什么孽?”
“不过我想了一个办法,晚上叔叔会去海风藤玩,我已经通知了靳京,到时候他会偷偷潜入把你救走,你们自己里应外合,别让叔叔抓到,我就当不知道这件事了。”
麋因坐回原处,默默念叨,“海风藤……”
这个地方她是听说过,不过也仅限于听说。麋因在中心城混迹了三十年,也算是高贵的、低贱的、香的臭的,样样见识得差不多了,海风藤是个与黑市完全相反,地位分属两极的地方。
简单点说就是个会员制俱乐部,不过入会的资格比疯匣俱乐部还难得多。
吴誉做完了检讨已经是傍晚黄昏了,他从詹雪的车库里提了一辆最新的银隼号折翼小飞艇,当然,也没人敢拦他。流线形如同一滴漂浮的水银般的飞行器无声滑行至跟前,侧面的反射光屏消失,露出驾驶位上戴着黑超的吴誉,他一手拉下墨镜,冲着麋因眨眨眼,“上来,带你去见世面。”
“……”麋因扫视了一圈概念机,抱着两臂,“詹大爷,鉴于我们两个的年龄,小开钓傻白甜这一出戏放在我们身上,就很恶心了。”
他又眨眨眼,仿佛听不懂她的话,“你在想什么?我的意思是,带你去见见中心城是怎么运作的。”
他这么讲,麋因终于引起了兴趣,但是又看了看他的装扮,吴誉已经换掉了出门时米色棉服加雪地靴,换了身潮到风湿的防尘套装,在华灯夜色里闪烁着一身五颜六色的黑。浅棕色短发也打了蜡,往后梳拢着,露出一块桀骜不逊的额头。
麋因低头看看自己灰扑扑的雨衣,“你捯饬成那样,我凑合成这样,这样合适吗?”
吴誉扯了扯身旁座位上的塑胶袋,“我准备好了,你上来换上。”
麋因坐进小飞艇副驾驶,然后为体感一惊,“概念机就是糙,坐着难受得要命。”
吴誉一耸肩,“这个型号设计之初是为了竞速赛,应该没有副驾驶,是单人机。”
等她打开塑胶袋,掏出来一把大红色绑带后,又迷茫地把头伸进口袋找了半天,最后像玩毛线球把自己缠住的小猫一样,捧着一堆绳结和绑带,“衣服在哪?”
他一抬下巴,“你手里的就是。”
意识到他在说什么,麋因脸上充满了惊恐,“这些绳子就是?所以这也是一件概念服吗,没缝完就出厂了?”
“哦对了。”他似乎想起来什么,从座位底下掏出一只金色面具,“还有这个,你可以把脸挡住。”
麋因看看那只精致的金色面具,又看看自己手上一堆艳红色绳结,要脸还是要命?这是个难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