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焰不见了。
他们又身处在奢华的洗手间。头顶巨大的天使雕像,轻垂的手指指向他的眼睛。
而她在用染血的指尖描摹他的眉骨,他的嘴唇。许望舒甚至闻得到她的手指血腥气,和红酒的甘酸香气。
她像动物发现猎物一般凑过来细嗅,慢条斯理,像是欣赏猎物死前的绝望。
直到她的唇贴近了他的耳垂。
“她不是周晏。”
声音俏皮而慵懒。
烈火。
话音刚落,再次点燃的烈火吞噬了整个幻象。
他感觉自己在重新缓慢下坠,混杂着细胞的生长繁衍,血液从末梢流回心脏,黑暗里他分裂成两个许望舒。
一个仍在燃烧的剧院里坠落。
一个正在酒窖的黑暗中苏醒。
后背重重触及地面时,他摸到了手边银色的打火机。
*
还是梦。
这次他在参加一场葬礼。
灵堂里放了太多百合花。所有的人物都像是在黑白里游走,他看不清那个灵堂上的照片,可心里却有不详的预感。
许川还是刘娜?
“请节哀。”面目模糊的吊唁者说。
他似乎并不伤心。他穿过玻璃棺,从黑色西装里拿出一张皱巴巴的草稿,逐字逐句讲述死者的平生。
观众抬起头。
——他们长着同一张脸,五官都是模糊的铅笔画。唯有一双双眼睛直勾勾的看着他。像剥开的石榴,每一个石榴籽重叠、蠕动。
眼神清明而傲慢,日夜不停。
他低下头去,看着自己手里那张被抓得皱巴巴的纸。
仿佛这是他唯一能抓住的东西。
*
许望舒听见火警的声音,然后烟味闯入他的鼻腔。
睁开眼睛时,他感觉自己的睫毛湿漉漉的,脸上未干的水痕黏腻。
他眨了几下眼睛,愣愣看着天花板上橡木塞形状的吊灯支架抖动着模糊的光晕,一时间不知道自己是在舞台,酒窖,还是在葬礼上。
他像是隔了一层玻璃在看这个世界。
眯起眼睛时,他看清一旁背对着自己的人。
那人不是高大魁梧,而是身形纤细,席地而坐在一侧,脑后的头发半散,望着走廊尽头浓烟滚滚的地方。
周晏。
他花了几秒才意识到是她。
周晏转过头来,嘴唇干裂,脸上浮了一层血液融化开的淡锈色。
那双熟悉的眼睛继承了火光和黑夜,仿佛夜里的祭祀火堆,又像是像黑夜里拉长尾音泣鸣的汽笛。
许望舒被她熟悉的目光刺痛。他后知后觉那目光是熔炉,是隐没在黑暗里的轮船。她带着三分愤怒,非要把那层玻璃,敲得粉碎,炼成泥浆。
他下意识躲开她的情绪,抬眼望向走廊尽头的火光。左脸传来异样的触感,他抬手抹去,指尖沾上半干的血迹。
寂静弥漫开。
许望舒看着她在地上用五指扣住地板,一寸一寸挪动到墙边。她的小腿上全是烟灰,星星点点的。丝袜破了,没有穿鞋,不知道是血迹还是红酒的痕迹蔓延开来,一边的膝盖肿起发红,上面还有擦伤。
地上的颜色鲜艳,如火燃烧。
许望舒顿了几秒才确认,那是她拖出的一条蜿蜒血痕。
她的膝盖血迹沾了玻璃碎屑,她却丝毫不在意,只是一味地把指甲往墙面里抠。
远处消防车声响起,几个人影经过。走廊里瓷砖有光晕模糊,头顶的消防开始启动,带来湿润气息。
许望舒走过去,蹲在她身边。
他像是走在黑夜的田野里。摸索了半天,从她脚底拔出一块玻璃,像剥去一块鱼鳞。粘稠的血流出来,像一声喟叹。
“嘶”
她似乎想起身,可只是一边动作,一边抽气。
许望舒顿了几秒,似乎纠结什么,最后他膝盖触地,关节轻微弹响。他用苍白指节脱下自己的西服外套,犹豫一下,才轻轻盖住她血迹斑驳的腿。
”抓着我。”许望舒示意。
可她却一把钳住许望舒的手腕,她抓着他那块腕骨,指甲都嵌进血肉里。
随后她闭上了眼睛。
许望舒感觉她的力度越来越轻。
最终她一根手指,一根手指,松开了他的手腕。
她不再睁开眼睛,轻轻倚在墙上,带着一种近乎疲惫的冷静。
直到许望舒的手臂小心穿过她的膝弯。她也没有睁开眼睛,只是拢好衣服,用那只手环环住他的后颈。
许望舒把她打横抱起。
她全身重量压在他手臂上时,像一把短刀合入刀鞘。
发间的椰子洗发水味,是刀背上的蜡油,淡淡的血腥气裹挟的,是刀锋。刃口划过他的手臂,像挑断一根琴弦一样。
她比他想象中更轻,却让他心里更沉。
「叮」
清脆声响
一枚银色卡地亚打火机从外套掉出,砸在地上。周寅这才睁开眼睛,两人同时低头,却都没说话。
夜风卷着灰烬掠过他们之间,像一条分明的楚河汉界,吹起许望舒的衬衫衣角,又吹起周寅垂下的那缕发。
*
周寅被他抱,一瞬间的失重感里又有点尴尬。
——她第一次被人这种方式带出去,对方还是比她看着还弱不禁风的人。
他们贴的足够近,目及所致,是他锋利下颌,和凸起的喉结,以及颈侧的青色血管。
不知道是雨水还是汗水,沿着他的喉结滴下,一些滴在她手臂,冰凉。
他的衬衫领口下,水光在锁骨上方汇聚,一路向更隐没的地方流去。更深处,隐约能瞥见一道未愈的旧伤。
她伸出手,想抽开那松垮的领结。
下一秒她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立刻抬眼收手,抱紧他脖子。
借着火光,她抬头看向许望舒的侧脸。
她看到他苍白到像死寂的脸色,垂下的睫毛沾了水,变成沉默的黑色琴键,酒窖淋湿的发贴在他额角,脸颊旁一道刺目的红色的巴掌印彻底浮现出来。
甚至有一道血痕。
那是她的指甲划伤的一道小口子,血珠渗出来后,干涸成一条细线。
和他脖子上的细小红痣一样的鲜艳。
周寅看了那道血痕一会,愧疚地垂下眼睛,下意识松了挂着他脖子的手别过脸去。
“放我下来。”她开口。
松手那瞬间,她感觉到他手臂的颤抖,他衣服下绷紧的肌腱。
“地上有水。”他收紧手臂,眼神平静地直视前方,呼吸不乱,步伐平稳地往前走去。
周寅这才意识到自己的鞋子不见了。
她本想让许望舒去拿个轮椅,但又感觉倦倦的,浑身酸软,只好伸出手抓紧了许望舒的后颈,指了指一边的消防门:“往那边走吧。”
“你有没有带止痛药。”她犹豫了一下又问。
松懈下来,她才觉着自己小腹痛得厉害。
“去医院吧。”许望舒顿了一下说。
他带了,但是那不适合周寅。
周寅点点头,伸手帮他推开侧门。却感觉下一秒,许望舒的脚步猛地一顿,他开始急促的呼吸,却又立刻努力保持平静。
一道同样锋利的目光。
她探过头去。
雨里站着的,是周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