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问自己,我内心深处最渴望的那一部分,是什么?
现在我知道了,答案是一只隐藏的野兽,它本就属于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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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朗光亮的春日早晨,缀满花枝的藤萝架在暖风中摇摇晃晃,簌簌落下一地氤氲绚烂的紫色,如同一个巨大的肥皂泡,给周围的一切都蒙上了一层梦幻般的光影。
露天的庭院里,薄荷散发出清凉的味道,鸟儿在尽情地啾鸣,喧嚣的车水马龙充满了生活的气息。
宋休宁在一旁静静地听着,全程没有出声打断对方。
“其实我本不用大费周章地变成江明茉,可是我觉得以金夕柚的样子回来并不会给自己带来复仇的快感,最多等来一些道歉的话语,不痛不痒的让人更加怨愤,我这些年的苦都白受了。”
“打入敌人内部,看着他们像狗一样互相攀咬,不为人知的过去被无形的手一点点撕开,最终暴露在众人的视线下,多年来苦心经营的形象一朝破灭,这样才大快人心——”
金夕柚说完稍作休息,拿过一旁放在长廊上的塑料袋,里面有水、果汁,还有一堆五花八门的零食,是前不久宋休宁拿着她列的清单,跑去附近便利店买回来的。
她先从袋子里翻出一颗果冻,扯住上层包装撕了几次,牙齿都用上劲了还是没成功,身边的宋休宁看不下去,一把从她手里拿了过去,“刷啦”一下就给弄开了。
金夕柚也没闲着,从袋子里找出塑料小勺,迅速拆开外包装,掰直手柄,对方刚把果冻递过来,她就赶紧挖了一勺送进嘴里。
——嗯,是熟悉的童年味道。
吃完了果冻,拿矿泉水漱了口,用纸巾擦干净嘴角,金夕柚这才又继续。
“但真要我动手杀人吧,我又会变得唯唯诺诺,下不去手。我想着,好歹江明茉表面上算是和他们一伙的,倘若看见他们其中有人表露出忏悔、愧疚之意,我或许可以说服自己放弃复仇。可惜,结果你也看到了——”
“唐菲妮跳楼后,我直觉不是意外,那个给我们发匿名威胁邮件的人出手了,那时我并不知道幕后之人是洛瑾,所以我要加快脚步,不能再让对方抢了先。”
“我当时的打算是,昨天一大早去洛瑾家,趁着吃早饭的空档在她们的水里下安眠药,先把洛瑾、金夕颜迷晕,等风夏过来的时候再一棒子敲晕他,之后我要弄伤金夕颜的脚让她不能再跳舞,弄断风夏的手指使他失去弹钢琴的机会。这两人是最看重自己的未来的,毁了他们的职业生涯远比杀了他们还痛苦。他们越痛苦,我就越开心——”
金夕柚的脸上不自觉地露出一抹笑意,她看向宋休宁,对方脸上表情淡淡的,丝毫没有波澜。
看到对方这个反应,金夕柚不知道为什么心中升起了一股无名火,她气呼呼地质问宋休宁:“不觉得我现在变得很可怕吗?”
宋休宁没有立即回答,他盯着金夕柚看了半晌,语调平常地说:“可在金夕颜和风夏落难时你没有动手,这说明你只是嘴上发狠罢了。”
哗啦啦——
金夕柚似乎听到了自己身上盔甲碎裂的声音,她用双手捂住有些泛红的双颊,调整坐姿往下方移动了一点,让身体更加躺平,抬眼就能看到蓝天和白云。
她的声音被手掌遮住了部分,听上去瓮声瓮气的。
“恨那是真的恨,到现在也不甘心,我和金夕颜一样都喜欢规划自己的将来,她要当职业芭蕾舞者,我计划好去英国念完本科后去法国读研,以后要当一名文学老师。”
“到后来她如愿了,我却沦落到因为无聊去数葡萄园里的草,那么多草,我竟然数了个遍,可我连自己的头发都没数过,一碰还会摸到那条疤,存在至今,以后也会伴随我一生,每天梳头的时候都在提醒我曾经是个丑八怪。”
“但是……我遇到了洛瑾。一个已经被复仇折磨疯了的人,却不知道自己疯了,或许她知道,但她停不下来了。”
“对比之下我觉得自己应该看开些,不能被仇恨困住一辈子,毕竟当初我已经非常幸运地活了下来,金夕颜和风夏两人在绑架中也受了不少罪,我没必要真的毁了他们的一生,再去制造更多的仇恨。”
“我知道的,你没变,我也没变。”宋休宁在一旁说道。
一墙之隔的马路上骤然响起了刺耳的鸣笛声,金夕柚没听清宋休宁说的话,只看见他略微上扬的唇角和含笑的眼睛,亮晶晶的,璨如星辰。
她接过对方递来的一瓶已经拧开盖子的西柚汁,喝了一口,酸酸甜甜的味道,一如那年盛夏的傍晚,白色的裙摆、蹦跳的篮球,还有少年那慌张的眼神,皆被好好珍藏在青春时光里,凝固成岁月的琥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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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周后。
金夕柚出院,除了右脚脚踝骨折,其实她伤得并不重,挂了一天葡萄糖之后就开始生龙活虎了,骨折这种事对她来说与其待在医院里,还不如回家调养更自在。
只是宋休宁强烈要求她住院多观察两天,还嘱咐医生给她安排了全身精密的体检,光是血就抽了好几大管。
她没拒绝,因为不想和金夕颜撞在同一天出院,加上近期医院里病房数量也不紧张,索性便多待几天。
金夕颜和洛瑾、黑衣人是同一批被送往医院的,三人里她只扭伤了脚,伤势最轻,来医院后的第二天就吵着要出院。
两人的病房相互挨着,金夕柚虚掩上自己病房的门,她拄着拐杖站在门边,透过门缝听着隔壁金夕颜出院的动静,来人的说话声,直到那边彻底安静下来。
又等了三十秒,她才重新把房门打开,隔壁房间里属于金夕颜的那张床已经空荡荡了。
这天晚上宋休宁抽空过来了一趟,给金夕柚带了从方伯那里打包的馄饨和点心,还有她当时被洛瑾拿走的手机。
吃饭的过程中他几度欲言又止,金夕柚猜到对方想说什么,干脆自己先开口:
“我还没准备好见他们……也不知道说些什么,对于她我已经想好了,以后不会再见,这一辈子都是。”
“决定了?”宋休宁问道。
“决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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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金夕柚没有预料到的是,再次见到洛瑾,两人是在警局的审讯室。
隔着一张木桌,洛瑾坐在她对面,不发一言。
她的脖子上还包着纱布,眼窝深陷,眼睛里没有了神采,看人的时候都是木木的,又疲惫又没有生气。
起初金夕柚想着用寒暄打破沉默,但看到对方纤细得仿佛一握就碎的手腕,她随即打消了这个念头。
“我是金夕柚,江明茉已经死了,我冒用了她的身份。”
听到金夕柚的说话声,洛瑾抬起耸拉的眼皮,脸上仍旧毫无表情。
金夕柚不去管她的反应,只是自顾自地说起自己所经历的事情。
“我回来也是借校庆的机会向他们复仇,结果被你抢了先。”
“对了,那些白骨年代已久,最终鉴定一时半会出不来。”
“当时我和秦猫猫住一间房,那晚秦猫猫要出去时我突然想喝牛奶,就和她一起,到了酒店大厅我转弯去找角落里的自动售卖机,秦猫猫在快要走出酒店大门时,恰好被下楼来的祝老师叫住了——”
对面传来手铐与桌面的轻微摩擦声,金夕柚面上毫无波澜,继续说道:“祝老师建议秦猫猫不要出门,外面已经很晚了,有什么事可以跟他说,他看看能不能帮忙,但是秦猫猫没有说,她转身假装回了房间,过了一会又出去了。”
“之后发生的事你已经知道了,秦猫猫在与唐菲妮的推搡中出了意外,后面祝老师过来了……”
接下来的话金夕柚没有立刻说,她闭了闭眼,缓缓吐出一口气:“唐菲妮欺负秦猫猫的事不是秘密,但只有祝老师说这不是同学之间的打闹,为此他还说过唐菲妮几次,但都被对方搪塞了过去。那晚他追出去,想必还是出于对学生的关心和责任感吧。”
“……他就是一个善良到犯傻的人。”
听到声音,玻璃这边的赵海洋、田小北都重重地呼出一口气,感觉整个人都跟着放松下来。
宋休宁心里的大石头也落了地,洛瑾在医院里苏醒后就开始绝食,企图自残,被关进警局后也一直不肯说话,他们尝试了很多种办法,对方都不为所动。
后来宋休宁不知怎么就想到了金夕柚,说不定她可以作为洛瑾的突破点,最初是没抱太大的希望,没成想最终成功了。
“你不是吗?”金夕柚叹了口气,“你知道姜来是无辜的,那天根本就没绑架她,是专门编了谎话骗风柠歌的。”
洛瑾自嘲地摇摇头,说道:“我没那么善良,我只是觉得绑人这件事比较麻烦,能用一场电影解决的事就不需要其他繁琐的步骤了。”
“其实你和你哥哥一样,都发自真心地爱护自己的学生。”
“不用给我带高帽子,好人不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