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此时终于想明白了一些关窍:为什么走之前濯清尘讲南疆却不讲延州形势,说什么还指望他出谋划策,分明是早就料到延州的事不能善终,故意引他离开。
步生莲把马鞭甩得很急,咬牙切齿道:“骗子!”
午时三刻,张来清的援军并没有到,而此时,城外围军已经开始躁动,隐隐有破城而入的架势。
钉子刚刚来报,张将军被城外流寇绊住了脚。原本这些流寇大多已被韩章招安,没成想尚有一支流落在外,并不受安抚,行踪轨迹都狡猾得很,抓捕不到,沿途还收纳了好些三关间无家可归的人,渐渐成了气候。
濯清尘沉默地检查弓箭……他怎么走到哪里运气都这么差?
“殿下,暗卫阁已经查清楚了,北将军包围延州城,但西北口有薄弱,或能冲出去。”
“延州西北葫芦口,这是故意引你进去,他好瓮中捉鳖……”
甚至不太需要瓮中捉鳖,延州城内士兵才剩几个,哪怕加上暗卫阁暗卫,出去就是找死的节奏。但是不出去,让延州城再被战火累及吗?
濯清尘看向被战火所累,烧至焦黑的树枝,忽然道:“我若死了,将延州兵变的真相告知白无生,让他想办法把仿制弩箭的事瞒下来。延州兵变缘起仿制弩箭,仿制弩箭却是为了护佑延州和北疆安宁。此事错不在延州,不要让无辜死去之人寒心,亦不要让还活着的人寒心……”
只是没有机会和阿莲说几句话了。
步生莲可能会伤心一阵,但步生莲到底和他不一样……莲少爷忘性大,等步生莲忘记他,仍然可以做那个逍遥快活的小少爷。
他的阿莲可能会离开京城,会去哪里呢?扬州,还是西域?
步生莲给他转述过步商曾经讲的冥界鬼故事里,说逆忘川而上,在源头处,忘川水凝成了一块大镜子,透过镜子能够看到仍然活着的人。若是他当真死了,到时候或许可以从那块水镜里得知这个问题的答案。只可惜他还没来得及跟那根木头诉说情谊,濯清尘想起步生莲跟丹若说话的样子,在这样的生死关头,他竟然还有心思生些带着醋意的闲气。
濯清尘这遗言一般的话语声音越来越小,十三抬眼看去时,发现太子殿下嘴角竟然带着笑,心情看起来竟然不差,好像即将来临的不是死亡,而是一场客人们等候已久的宴会。
“殿下,属下拼死也会保护殿下安全。”
濯清尘看了他一眼,语调仍然平稳,他如今看十三没有那么不顺眼了,“等我们杀出延州,把消息带出去,找张来清阻止兵乱,北疆经不起接二连三的兵变。暗卫阁直属陛下,你应当知道,陛下心中孰轻孰重。”
“……是。”
濯清尘翻身上马,“那就杀出去吧。”
张来清不知何时才能到,若是北将军按耐不住先对延州动手,延州岂不是又要承受一次无妄之灾。那还不如他提前杀出去,把人挡在延州城外,还能抢个先机,多杀几个人。
而此时,在濯清尘身后,却渐渐响起一阵脚步声。
韩章带着延州百姓出现在他身后。“太子殿下,殿下清查延州兵变一案,如今真相大白,延州百姓请战!”
濯清尘皱起眉来,他本不愿这些无辜的百姓再次卷入战火之中,若是战起城外,北将军未必会对延州城里的百姓出手。
“殿下,北将军做了选择,延州百姓也想要自己做个选择,延州百姓,骨子里流的是英雄血,不愿躲在殿下身后苟安,求殿下成全,让我们自己手刃背叛者。”
纵然有诸多内情,北将军掩盖仿制弩箭交易是真,纵容延州兵变发生是真,此时围城谋反是真。延州眼中,北将军早已成为延州的背叛者。
濯清尘忽然想起,魏源曾经给他讲过,延州是三关第一关,两国对战几乎绕不开延州。哪怕派再多驻兵,也不免有力所不能及的时候,因此延州几乎全民皆兵,扛起武器就能上战场。魏源说,延州并非是被北疆护佑的城池,是延州护佑了北疆。
这话也许有魏源醉酒夸大的成分,当年濯清尘听了就过,并没有把他酒后乱言的矫情话当一回事。
如今二十年已过,延州夺城战之后,兵民这一词早已不存在。延州如同一把生锈卷刃的刀被朝廷废弃,掩埋在北疆的黄沙之下。濯清尘曾经略带感伤地想:这座土地里浸满鲜血的城池,也许会就此沉寂。
但他看着身后这些人,他们身上的白衣丧服还未脱,手里拿的并非武器,只是锄头、锤子这类农家铁器。看上去实在不像能与外面武装精良的军队有一战之力的样子。
但……
濯清尘想,先辈们在延州立起来的骨从未弯折过。鲜血曾经浸满了延州的土地,又变成这片在土地上生长起来的人们抹不去的血性。
尚未一战,从何论起输赢呢?
魏源的延州夺城役不是也赢了吗?
濯清尘策马扬鞭,“延州战士,与我同行,与叛军一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