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要,他要……
“杀。”判官接触到他的目光,“你大可杀了我,杀尽鬼怪,踏平冥界,砸烂两界门,再把人间伤过害过他的人都杀个遍……杀了还不够,最好再把他们魂魄撕烂,让他们永世不得超生。”
判官看向他,脸上第一次没了笑色,“但我告诉你,因果纠缠,你这样做了,第一个不得好死、魂飞魄散的,是你这位启安皇帝。”
“还不够吗?”步生莲抬起头,眼中重瞳已现,“因果之事,最无定数,动也变,不动也变。你就敢说已将因果尽数勘破了吗?凭什么把因果之说这种虚无缥缈的罪责强加在他身上!”
“我提醒过你,陛下生魂入冥界,破的是天地阴阳法则。两界因果因他而乱,好人投恶胎,妖魔入厅堂,难道是你看不见,就不存在的吗?”
“这世道荒唐,这样的事还少吗?凭什么要推到濯清尘身上?要怪,就怪这世道不公啊!”
判官不言,静静看着他。
“好……”步生莲笑了一下,“我是他自戕的因,我是他闯入冥界的因,那你罚我啊!你去铲平那片梅花林,你判我不得好死魂飞魄散,你为什么要罚他!”
判官叹了口气。
“启安皇帝!”步生莲怒视着判官,“启安皇帝监国十年,在位五年,平四海战乱,展八方商路,无盗匪横行民不聊生,无贪官污吏鱼肉百姓,无青楼女状告无门,无世家扰乱朝纲,无连坐罪祸及无辜,四海清平百姓安乐……他的功,抵不了过吗?”
判官沉默许久,伸手盖住腰间判笔,“启安陛下功德无量,但此罪牵涉两界,非他人间一界功德可平。”
步生莲身后忽然落下一个身影,那人宽厚温热的手掌落在步生莲发顶,步生莲有些茫然地转头。
判官被这些人闹得已经生不起脾气来了,“你被锁在冥界,如何来的人间?”
阎罗朝判官腰间的毛笔一挑下巴。
判官低头看去,一根笔毛慢悠悠地落下了,还不等落在地上,就消失不见了。
“一息而已,判官大人不必担心,等您回到冥界,我自去领罚。”
步生莲扯着阎罗的衣角,是孩童撒娇讨饶的姿势,他乱了方寸,也乱了称呼,“爹爹,你帮帮我。”
“痴儿,你这副样子若被他看到,不怕他难过吗?”
阎罗手下结出一个冰球,那冰球落在地上,结成一层薄薄的冰路,冰球吸收了那具生魂,沿着冰路滚到一边。濯清尘的□□还在燃烧,魂魄却在冰球之中安然无恙,不再受焚身之苦。与他第一世时情况相似,那时他人身尚未死亡,魂魄来到冥界,只是此时,他的魂魄被放置在冰球之内。非生,也算不得死。
步生莲从地上的冰镜看到自己此时的模样,立刻伸手擦掉脸上的血泪,浑身上下再度涌现的鬼气像衣服一样被他扒掉了,他有些慌忙地奔到濯清尘魂魄身边,没站稳,几乎是跪在他身前。
冰球结成,这一魂一鬼成了冰镜里小小的景致。
阎罗看了一眼被步生莲鬼气震荡,目光空洞的“信徒”们,又将目光看向冰球,“生魂进冥界,鬼魄触生魂,这二人凑了一对史无前例。”
“两界门规矩或因这二人变动。”判官看向阎罗,“阎罗大人不必妄自菲薄,两界门几万年未曾开过,您当年也是史无前例,您也在这条因果之上。”
阎罗朝他拱了拱手,没说话。
“陛下因自戕之罪,才有这六世苦难。这另一条铁则如今被梅花精打破,待陛下六世之后归入冥界,梅花精将与他一同判罚破律之责。”
那是这两人自己的事,阎罗不甚在意,反而问道:“冥界罪过,并非不能多罪并罚,若直接罚了,魂飞魄散、不得超生,哪一个都好,都不至于像现在这样,让这二位双双不得解脱。你刻意分成两罚,究竟在等什么?”
判官腰间判笔微动,判官佯作无感,语气有些生硬,“判罚如此。”
既然问不出,阎罗不再多问,朝判官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判官无奈叹了口气,负手走了。阎罗朝冰球之内看了一眼,身体如烟消散,也不复存在了。
濯清尘睫毛微颤。
步生莲将手覆盖在他眼前,长长的睫毛轻轻扫过他的掌心,等濯清尘适应了冰球内的光线,步生莲才慢慢移开手掌,对上了一双含着笑的、好奇的眼睛。
“你是谁?”
“阿莲。”
“阿莲。”濯清尘轻喃着这个称呼,无比熟悉又无比陌生,好像在梦中呼唤了无数遍,醒来却不知隔了多少个世间,“我好像记得这个名字。”
自人间出生,前尘往事云雾一样缠绕在他身上,他在人间不甚明了,不知魂魄转世之事,因此也不知那是真实还是虚幻,只当那模糊的画面是……
“也许是话本上见过。”
濯清尘笑了,“是了。”
他转头想看看这是何处,却被步生莲提前一步捧着面颊,不让濯清尘看向外面烈焰中的人身。
濯清尘疑惑地看向他。
“你说你想看看我、碰碰我,现在可以了。”
濯清尘果然不再看外面,“我曾在纸上画过我想象中你的样子,可惜画被人毁了。”
“我的样子跟你画中一样吗?”
这回换濯清尘直起身子,捧起他的脸颊,手指细细地描摹他的眉毛,眼睛,鼻子,嘴唇。“我记性不是很好,但……应当比我画中模样好看许多。”
时间快到了,步生莲抓住濯清尘即将放开他的手,用脸颊在他掌心蹭了蹭,“你这一世,有什么想做的事吗?”
“原来你竟是帮人实现愿望的小神仙。”濯清尘笑了,“原本有一件,可是见到你,我的愿望已经实现了。”
步生莲眼中滚下泪珠。
濯清尘愣了一下,擦掉他的眼泪,“我此生波折,无依无靠,可幸知你存在,得你陪伴。”
火焰中的人身渐渐没了生息,濯清尘的魂魄也在冰球之中消散了。
步生莲向外看去,祭台之下,疯狂的人们跪首高呼,烧焦的祭台之上,一个身影飘荡在刑架之上,魂魄面容阴鸷冷漠,让人不敢接近。
步生莲却觉得他疲惫极了。
濯清尘垂眸看着那具烧焦的尸体。他这一世的死亡不是很真实,像在死亡的中途开小差做了一个梦,他在梦中织就的美好幻境中离去,倒也不是很痛苦。只可惜幻境如烟云消散,一旦梦醒,就记不真切了。
随着他人身死去,魂魄离体,前几世的记忆不再像多年前看过的话本故事那般遥远模糊了,混沌的过往一寸一寸拨开面纱,但每想起一分,就像再次死亡了一次,他就愈加疲惫。他忍着难以承受的痛苦,逆着记忆往前翻找,可往事再现,第一世却如清晨的薄雾,在他抓到之前,阳光就把它收走了。
冰球化了。
步生莲戴上鬼面,走向濯清尘。
濯清尘未曾抬眸看他,语气冰冷,“何人?”
“归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