濯清尘不肯有这样的联想,于是又吻上他的嘴唇,边吻边把他拉到怀里,一路触碰他,拥抱他,亲吻他。用他的存在,抹去那些血淋淋的伤疤的存在。
天色依然暗了下去,夕阳失了色似的,毫无生命力却又二话不说地让太子府里的色彩都消失了。
空气里带着些潮湿阴冷的滋味。
冥界也会下雨吗?
今天不是个好天气。
濯清尘从背后抱住步生莲,与他一同坐在廊下。他想要像步生莲曾经不在他身边,将沿路的新奇与美好尽数写信告诉他那样,也给步生莲讲讲步生莲不在时的人间,可濯清尘并没有步生莲点化的能力,步生莲走后,人间事在濯清尘眼里,尽是素白。他搜肠刮肚,腹中空空,竟然鲜有回音。
濯清尘有些磕巴地说:“我六世困顿,有眼无珠,不知你在我身边。但时常会有人影入梦来,你来后梦醒时分,我便能够看到春山点翠,林间清泉,圆月高悬,雪落人间。一世缺憾便也被填满了。”
太子府东南角的梅枝比其他梅树更高一些,步生莲看着那枝氤氲在夕阳雾色中不甚清晰的红,近乎凝滞的目光结出了一点水光,他缓缓张口:“太子府被人毁了,两次。”
濯清尘握住步生莲腰身的手忽然一紧,随后他松开步生莲,手掌缓缓上移,落点精确地触碰到步生莲的脸颊,抹去他流不尽的泪水,“是,太子府已经被毁了。”
“前尘往事虚,人间线索断。”濯清尘吻在步生莲的发顶,他启唇很慢,话音却逐渐坚定,“阿莲,我们已经死了,前世已了,人间事毕。阿莲,不要看那些过往,回头看看我……回来,回到我身边来。”
他曾无数次将这只梅花精的游魂儿从冥界拽回人间,在步生莲人间游结束的三百年后,濯清尘又将他牵挂在人间的残魂怀抱回冥界。像是画了一个圆圈,不知是谁拽着谁,谁牵着谁,起点就是终点,终点又是起点。
天空中零星有白色一闪而过。步生莲的眼睛眨了下,“哥,下雪了。”
那并非是雪。若步生莲往上看去,幻境一角已经濒临崩塌,杀尽食邪,营造幻境,把步生莲从化为厉鬼的边缘拉回来,这三件事耗尽了濯清尘的鬼力,偏偏还有一副该死的镣铐扣在他的手上,压制着他原本的力量。濯清尘如今唯一能做到的,只有把坍塌下落的幻境变成一场大雪——濯清尘并不喜欢这扎眼的白,但步生莲还未曾见过太子府的红梅覆雪。
步生莲仰着头,眼神逐渐清明、清亮,“我不想和黑白住在一起,我想在梅花林后建一处府宅,离孟婆摊远一点,不用太大,但要有院子,有池子,有连廊……”
“好。”濯清尘从背后抱住他,指甲在他与步生莲的食指上分别划出一道伤口,然后攥住步生莲的手。两人的血液还没来得及脱离二人的身体,就因为这样紧握的姿势混合交融在一起。
幻境消散,步生莲左手凝出一把黑色的弓,濯清尘握着步生莲的手搭上弓箭,两人指间没来得及滴落的血珠就变成箭矢,直指傒貘心脏。“今日之后,天地神魔、生死无常,再没有什么能把我们分开了。”
那傒貘弄丢了噩梦,正在原地浑浑噩噩地打转。被一箭射中心脏,整只鬼连惨叫都没来得及,就化为虚无。
箭矢消失不见。
下一刻,红色的箭穿过傒貘后被傒貘乳白色的心脏包裹,却从濯清尘与步生莲背后袭来,直穿过这二鬼的心脏。
傒貘,死梦者。源起死,归于生。以傒貘心脏为箭,穿心而过,则魂魄同命,生生世世不离。
判官一顿,随后笑了,“他当初偷看禁书,原来是为了这个。”
一阵风起,隐隐有一丝梅花的香气,步生莲转身,嘴角带着一点疲倦却满足的笑意,“哥,梅花开了。”
等醒来,一起去看吧……
两人相拥倒在地上。
濯清尘手上的锁链一闪而过,化为了虚无。被锁链压制已久的鬼气像被微风惊起的轻尘一样,在光影中轻轻浮动,又散在了光明里。
“泣城清城,两界功德圆满,且如今二人魂魄钉在一起,共享鬼生,二人之功抵二人之过,身上的账已经平了。”阎罗向前一步侧身,是个将那二人挡在身后的姿势,“既未出手阻止,你作何打算?”
判官未点破他护佑的心思,脸上仍然带着几万年不曾变过的笑,转口道:“子承父业也不错。”
他这样说,阎罗先是一愣,随后站回原处,再度望向城中。
梅花林漫天飞舞的花瓣轻柔地拂过那两人的身体,尽数带走他们身上的伤口。黑白和勾魂使下了城墙,将那二人带离这座死城。那两人的手却始终握在一起,不肯分开。
阎罗看向步生莲,又将目光看向濯清尘,“那一位会同意?”
阎罗从那两只鬼身上收回目光,一个念头突然浮现在脑海中:为何判官执意将陛下之罪分开判罚,将那必定不得善终的罪行一拖再拖,又让步生莲得知百鬼夜行提前的事,莫非早就料到今日?若非行至此处,当真不知死路才是生路……阎罗看向判官,“你是想……”
“大昭启安皇帝,监国十年,在位五年。自启安帝之后,民间评说,荒唐的时代已经过去了。”
判官目光穿过梅花,穿过鬼气凝成的两具躯体,看到了两个晶莹剔透的魂魄——往往只有刚出世、尚未沾染世间因果的生灵,才会也才配拥有这样莹白清澈的魂魄——这两具魂魄属于乱世中的最后一个祭品,和乱世中的最后一位守门人。
判官轻轻笑了一下,“我也已在这个位置上很多年。”
“一坑坑一对?可真有你的。”
这两位是听人摆布的主儿吗?
“不妥不妥,”阎罗忍不住又加了一句,“异想天开。”
“鬼生漫长,人间有句话叫做‘精诚所至,金石为开’,慢慢来嘛。”判官背着手,“若非当初梅花精失控,我倒当真想要跟他探讨一下,他的那句‘因果之数,动也变,不动也变’。”
阎罗觑了他一眼,表情有些复杂,“阿莲说,那是他还是种子的时候,你跟他说过的话。”
判官不言,似乎陷入了回忆。阎罗却看见,他腰间的判笔动了动。
阎罗问:“这算是执笔不公吗?”
“你怎知这不是判笔的判词?”
判官撂下这句话,不疾不徐地转身往回走了。冥界泣城天翻地覆,忘川仍然静静流,奈何桥头的魂魄排着队,一个一个往前挪动,等着去领那碗孟婆汤。空气中的梅花香不遗余力地弥漫在每一个角落,引得魂魄们时而四处张望这香气的来源。
然而,越往奈何桥头走去,这梅花香里愈发带了一股馊味。
判官停在孟婆摊前,笑意更浓,“孟婆,梅花开了。”
这一阵正是忙碌的时候,孟婆无动于衷,用大舀子勾兑孟婆汤之余还不忘朝他翻了个白眼。
判官苦口婆心,“莫要再往梅花林里倒孟婆汤了,我辛辛苦苦种的梅花,您老再浇下去,开花都得有股馊味了。”
“您顶多撒了把种子,这许多年,也没见想起过这片梅花林。”
判官脸上笑意渐浓,答了句似乎全然无关的话来掩饰这个事实:“全凭造化,造化弄人……”
濯清尘在小屋中醒来时空气中的梅花香还未完全散尽,他从床上坐起来,那梅花香味跟活了似的,一会儿浓郁一会儿清淡,像是有个小人围绕在他身边跳动,拥着他催促快点启程。
梅花林里掀起一阵漩涡,步生莲站在漩涡中央,漫天飞舞的梅花花瓣尽数落在他的掌心。
濯清尘朝他走去,飞舞的花瓣路过他时自动绕开,他通往步生莲的路一路坦途,清晰无比。
步生莲回过头来。
濯清尘笑了,“怎的穿红衣?”
“穿红衣,”少年张扬肆意,笑容一如当年。“好嫁郎君。”
步生莲把手中红衣递给他,“我一生随心意自在生长,只死前遗憾,未付你一诺。如今践诺,人间一游圆满。”
濯清尘看着步生莲,觉得每一眼都是恩赐,“我不知鬼的魂魄能活多久,但听闻……鬼生漫长,有你在,我就……”
“就怎样?”
“我就……别无所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