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承戟攥拳,冷了眸色:“不可。”
“他必须保护好你。”
他阔步而出,榕参、榕平旋即跟上,唯榕度仍跪在此间,垂头耷脑地咬唇不说话。
宝音敛裙行至榕度跟前,很抱歉地:“对不起,榕度。”
“和小姐没关系。”榕度侧开脸,语气落寞,“是我没用。我是最擅辨毒制毒的,可那晚大人中毒,我非但没有及时辨认出,甚至到现在都寻不出个解药。”
宝音指尖一颤:“二叔的毒,还没有解吗?”这些日子,他从来没有在宝音面前有过毒发迹象,她还以为,二叔的毒已经解了。
榕度摇摇头:“没有,我和苏郎中暂拟了个药方,大人每日吃一剂,暂且撑得过去。只是每夜毒发,大人甚是难受。”他将头垂得更低,死死咬住下唇:“他将我留在小姐身边,也是希望我趁这些日子能尽快寻出解药。是我没用,什么都帮不上大人……”
每夜毒发……甚是难受……
那晚她失踪,二叔忍痛找她,该有多难受……
昨夜她执拗地请二叔陪她,他忍痛睡在那张硬邦邦的小小罗汉床,该有多难受……
他甚至从来不曾在她面前吃过药,更绝口不提他的痛苦与两难。他只是默默地扮作一棵树,将宝音揽在蓬蓬如盖的树冠之下,任风霜如刃、雨雪为刀,他自张开虬枝绿叶将她庇护在树影底下,在查案的缝隙,陪伴她、为她报仇、为她出气。
宝音端起桌案青瓷茶盏,碧色茶汤浮着如许褪色茶叶,将摇曳烛影幽幽隔开。
她不能再不懂事,不能再让二叔担心了。
“榕度,”宝音尽力扬起笑靥,将茶盏捧至榕度面前,“二叔择你守这方寸天地,恰似铸造刀剑的工匠择寒潭淬炼刀刃,并非是弃剑于幽谷,而是欲暗中养其锋芒。今天晚上,雀音阁和一品堂,二叔派你守在此地,宝音真正能依靠的,只有榕度大哥你了。”
榕度缓缓抬头,正好对上小女娘含着笑意与水汽的眸子。
宝音朝他伸出手:“今夜你同屠苏睡一起吧。”她忽而笑开:“睡那床撒花被子。”
榕度噗嗤一笑,侧了脸有些倨傲地扬起鼻尖:“不要。”他瞥了眼宝音朝他伸出的手,知道不合礼数,兀自扶膝起身。
“榕度,你笑啦。”宝音收回手,“把大家都喊进来吧,我们一起用晚膳。”
榕度点点头,正要离去。
“等等。”宝音突然想起什么,“二叔走后,一品堂那边还有什么人?”
榕度略一思索:“除了随我一起留下的两名私卫,还有两个专门在一品堂伺候的小厮,当初大人买下一品堂和雀音阁,就是他们一直在看守这两座院子。”
宝音踱至四开绣屏前,云鬓与屏风中山溪交辉相应。她自思绪中抬眸:“榕度,你先去一品堂,把那两个小厮一起喊过来。来之前,你们三人把一品堂的所有门窗全部关紧、关死。今夜二叔和私卫们齐齐出动,一品堂和雀音阁只剩下我们几个。倘若我是郑家人,我必会派一队人马过来,釜底抽薪。”
她想起从前在宋家的经历,忽然有些感念卢太太和宋敏珠。正是因为那些后宅里上不得台面的小心思,宝音才在面临此等境遇之际,有了未雨绸缪的机警。
她忽然意识到遗漏了什么,忙道:“还有,你们把二叔的那些卷宗折子全部都搬过来,今夜我们一起守好雀音阁。”
榕度答应着去了,宝音又唤来贞杏,命她再添几副碗筷来,将大家齐齐唤来。
“贞杏,今夜你同我一起睡吧。让鱼应、鱼泉把大门关死,等二叔回来才能开门。”她预感到今夜靖州或许会发生许多事,“再拿瓶酒来。”
没一会子,众人齐聚雀音阁正屋,崔承戟放在书案的卷宗奏折悉数搬至宝音妆台上,八角桌围了一大圈人。宝音坐在主位,自她右手起依次是贞杏、榕度、屠苏、鱼应、鱼泉及两名私卫谢伦、班灯和两名一品堂小厮逢保、焦韦。
拢共十人,相对无言。宝音一壁斟酒,一壁说道:“我年纪小,很多事不懂。今夜二叔带人追捕漕船和王家人,我心里总是觉得,两方人马选同一时间出动,实在太巧。二叔让你们护佑我平安,我相信你们一定尽心尽力。可是,我不仅要我平安,我要你们也平安。从前在宋家我没遇见多少好人、多少好事,更没有好运道,如今二叔救我出来,你们跟着二叔、跟着我,于我而言,总算作是新生后的亲人、朋友。”
“所以,今夜把大家聚在一起,我们合该彼此襄助。等二叔回来时,我们每个人都要全须全尾、一个不落的。”
下首九人面面相觑,屠苏等人更是心下震颤。他们当中有人从小当作死士培养,将主子命令看得比生命还要重要,如今宝音这番话恍惚令他们想起,自己首先是人,而不总是刀剑。
薄酒一杯,菜馔如许,众人不敢豪饮海吃,只填饱肚子,便回去各司其职。贞杏的西厢房给谢伦和班灯所住,逢保与焦韦则睡在雀音阁正屋的外间,宝音、贞杏亲自为他们展了床铺。贞杏睡在碧纱橱内,与宝音仅几步之遥。
打更人第一声梆子响时,宝音正与贞杏同窝在锦衾内,就着昏黄烛火看崔承戟所录的宋家盐税案卷宗。
“戌时一更,天干物燥,小心火烛!”打更的声音拖着尾儿从庭院外传来。
靖州的大戏,随着这一声,就此开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