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止。”祁悯说:“这墨是程君房玄玉。”
“我有听过,这墨锭如今世上只有15锭了。”
“在我们那时候,程君房玄玉也格外之珍贵,只是原料就需取皖南的千年古松,在冬至附近时节燃烧取了钟乳烟,再辅以陈化三年以上的鹿角胶和鲛鱼鳔胶增加韧性,还需要十二味中药定色,最终成墨才会色如玄壁,质若凝脂。”
祁悯手指摩擦过墨痕,说道:“这墨,还是我送了先生一锭,那时先生欣喜非常,直说是要一直收藏着的,没想到时在这里用到了。”
祁悯轻轻抿了抿唇,短暂地阖了一下眼,再次睁开时下定了决心翻开下一页——
“弟子左肃,荒唐无度,悖逆师训,即日削籍,除名于师门,此生不复列于门墙,日后所言所行无涉于师门。”
“师,梁有鹤留。”
“……不可能。”祁悯呢喃,不敢置信地按住书页,“这怎么可能?”
季识青还是第一次见到祁悯声音颤成了这个样子。那么沉稳的一个人,此时面色惨白,身体也有些不受控制地摇晃了一下。
“小心!”季识青眼疾手快地扶住祁悯,手握住祁悯手腕的一刹那,冰凉的寒意也渗了过来。
屋子里明明是恒亮的灯光,此刻却似乎在闪烁了几下之后变得黯淡了不少,祁悯的声音低到几乎听不见。
“那边是休息区,我们去那里坐一会儿。”季识青环视了一下四周,拽着祁悯说道。
祁悯木着身子任由季识青牵着手走向休息区的沙发,被季识青按着坐了下来又被喂了几口水才缓过神来。
季识青毕竟没怎么照顾过人,尽管已经足够小心,祁悯还是不慎呛了一下,经此,祁悯倒是清醒了过来。
“……可以了,我自己来便好。”祁悯咳嗦之后,接过水杯。
季识青不再坚持,将杯子递给祁悯,自己坐在祁悯旁边,也不发问,拽了个抱枕抱在怀里,靠在沙发上摆了一个相对放松的姿态。
祁悯见季识青如此,也不由得安心了一些,“抱歉,是我失态了。”
祁悯刚才被季识青说是谋害也不过分地喂了几口水,咳了半天,脸颊倒是晕上些薄红,身上也热了不少,没了刚才甫一看到梁有鹤对左肃“判决”时的那样苍白又冰冷得骇人。
“先生他一向是最疼爱左肃的,这定是哪里搞错了。”祁悯虽然已经尽力平复了心情,但肢体动作还是难以掩饰,两只手紧紧攥着玻璃杯,好在还有些清明,没连着内力都用上。
“我知道,这一定是哪里出了些我们现在没办法得知的差错。”季识青对上祁悯凝重的视线。
“可是我们该从何得知这莫名恶意的源头?再怎么去骗自己,那字也是先生的字没错,即使旁人辨不清,我也不会不认识,先生的字形特殊,世上鲜少有人能仿写。”
原本以为左肃名声损毁是后世的误传所致,历史发展到了今天,这种例子并不鲜有,原以为左肃也是如此,是一个湮没在历史洪流之中的倒霉角色。
谁曾想。
这竟是绵延数千年,从他们那一一代人还大多在世的时候便已开始的恶意。
季识青:“你那时候有亲眼见过梁有鹤写这本《旧梦闲评》吗?”
“见过的,先生写这些东西从不避着我们,甚至偶尔还会让学生去添上几笔见解。”
祁悯说着,将书页向后快速翻了几页,“你瞧,这里还有我的批注。”
祁悯翻到的那一页是一篇游记,字里行间看得出来梁有鹤在这次登山中玩得蛮开心,洋洋洒洒,丝毫不吝惜笔墨,以极尽修饰之语细致地描摹山上风景。
只是学生见解普遍别有意味。
落款为张乐增的那行话为:“虽与同窗同登之乐别无可替,只惜风景乏善可陈,山无草木,飞鸟不过,叹乎叹乎。”
左肃写的更为直白,甚至还在批注旁边拿笔勾了了一个秃头小童:“可见此稚童?山无草木便是如此,哪怕坟头还长草,此山竟是秃了大片。”
相对比一看,祁悯算得上是非常配合梁有鹤的一个,只是在左肃下面草草写了四个字:“不堪题壁”便了结了。
即使是这样,透过这四个字,季识青也仿佛看到了那时候嫌弃地轻轻蹙着眉,但还是别扭着握笔写下这个批语的画面。
祁悯便又在季识青的印象里生动了些许。
“这山真的有这么不堪入目?”季识青欣赏够了,又有些奇怪,梁有鹤又不是瞎的,按理来说被他如此盛赞的山景怎会像学生们写的那般乏味。
“倒也不是。”祁悯想起了先前的事情,稍微从刚才的惊愕中抽神,难得扯出一点笑意,“只是那时候同窗的各位都偏喜好去和先生作对罢了,先生如此夸赞的,哪怕真是如那仙境一般,在当时的我们看来也是要闹着挑些毛病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