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岁时来到这个异世界,被诓骗生生受了宫刑,成为皇城里最低等的奴才,夏朝恩双目下只有脚尖与半块地砖,人也化成一个黑洞。
任何东西丢进去,都会无影无踪。
他慢慢眨了下眼,重复着一句重复了无数遍的话:“是奴才的本分。”
就像兽类天生的警惕性,钟易川对此人很有些提防。
能在太后与皇帝之间周旋,还深得沈穆庭信任,必是有些手段。
但他两次试探都未得回应,第一次钟易川是当他瞧不起自己无官无职,但这次金榜题名、获起居郎之位,也并没得这位从三品内侍监的另眼相看。
钟易川对这位夏内侍越发提防。
他略作一揖,笑说:“我在值房候着,陛下若有吩咐,劳夏公公知会一声。”
“陛下一时半刻不会叫人了。”出乎意料的,夏朝恩忽然多说一嘴。
他被自己这冲动惊了瞬,自胸脯里悄悄呼出一口闷气,定定神,继续用古板无波的声音说:“大人今日可归家去歇息。”
“出去,都出去。”
随着沈穆庭声音发颤的还有他的指尖,他手伸来,碍于距离,指尖都拉直了还是碰不到苏卿。
苏卿无言地看着他,看他手无力地垂在身侧摁在猩红长衫上的指尖如脆纸般泛白,脸埋在颈窝里,看不清表情。
“……我的人?”好一会儿,他似是憋着一口气,话语又尖又薄地从牙缝与唇缝里挤出来。
“我这般境地,你觉得这皇宫里会有我的人?”他似哭似笑。
这口气他憋了很久,比苏卿想象中还要久得多。
沈穆庭抬脸看过来时,他的皮肤涨的发红,额上青筋喷薄欲出。他的皮肉本就比寻常人薄嫩,脸上充血时比寻常人更可怖,血肉似乎要从皮肉下面爆裂出来,腮旁的青红血丝都清晰可见。
沈穆庭定定地看了好一会儿,眼下坠着的一滴要落不落的泪似乎也染了血色。
苏卿依旧毫无所动,半晌:“演够了吗?”
他浑身一僵,骤然生出被扒了衣服丢在大街上的耻感,脸上的血色肉眼可见地消退,卡白的脸上那滴悬而未决的泪终于坠下,啪嗒一声直接砸进锦衣里,似一滴血晕开。
苏卿捏指揉了下眼角,将刚拿起的笔重新搁下,她把手里的奏折丢到沈穆庭怀里,盖在那滴矫情的泪上。
“这是岭南节度使新呈上来的奏折。”
见他不动,幽怨如婴孩直勾勾盯着自己,苏卿只好撑着塌,另只一手把丢到他眼前的折子翻开。
手刚触到奏折,沈穆庭伸手将她手握住,他抓的极紧,把苏卿的手捏变了形,哀求:“梦里香一事牵连到公主府确实是我的过错。但事已至此,我也自知过错,将苏崇阳调任到你所立的检察院里,你又何必与我较劲,白白便宜了张子奕坐收渔利。”
两人都是俯着身子,脸对脸,鼻碰鼻,苏卿抬头看向他的眼睛。表象上的可怜脆弱依旧还在,隐藏在最深处被苏卿一激再激的本性终于也露出来,那是隐藏在平静水面下看不见底深渊,暗流汹涌,能吞噬一切。
他的眼是不可直视的深渊,苏卿便是透彻的蓝天,一碧千里,单单看着就能让人平静。
二人双眼相对时交握的手下压着那本奏折。
苏卿废了些力气才将手抽出来,她拿走奏折,再次坐回遥遥彼端:“你错了。”
她的眼眸轻扫,眼睑与睫毛垂下的弧度恰如苦海里飘摇的一叶小舟,落在沈穆庭的脸上。
“你至今还不明白,我怪的是你自私自利,你要砍去我的羽翼,却无意害死了郭先生。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郭先生还有刘县令皆因我而亡,这样的社会里,两个家庭失去了男人,你知道这代表什么吗?”
迷惘与疑惑在沈穆庭眼里同时出现,但很快被强烈的不安所掩盖,他手脚挪动着,快速依偎到苏卿身旁。
不管她说的是什么,这是这些日子以来,她对自己说过最长的一段话。
“我错了,”沈穆庭抓住她的手,若头顶上有耳朵,这会儿必定也是耷拉着“你不知我过的是什么日子,我太怕了,我怕你离我……”
苏卿抽回手,将那奏折展开,纸页上书一排排一行行的小字看得人眼花,沈穆庭的眼睛跟着她修剪整齐,带有薄茧的食指走:
……诸物甚贱,唯粮值钱;灾后两月,百姓饥饿难捱,为人所餐;人肉作当牛肉卖,尸埋五尺有人剜。细微曲折纸上难言,跪求恩上遣粮赈灾,不敢求免越陵、曹安两县三年赋税,只望陛下稍派钱银,渡岭南灾情
她看着沈穆庭的眼睛,看向他被掌控的半生,虚弱残破的魂灵:“你若还有半点心,也不该畏缩不前,让赈济的灾粮层层盘剥,还发还折子训斥岭南节度使。”
奏折拿开,沈穆庭的脸从后面露出来,这像是扯去了他的遮羞布,他的脸由白专青,难堪地扭过头:“这些折子向来轮不到我手里。”
说到此,他忽然想到:“你手里的折子是谁送来的?”
“中书令宋博涛。”苏卿将折子撂到桌上。
沈穆庭神情微动,看向那封奏折:“他?”
沈穆庭做太子时只有皇帝的明令才能插手一二,先帝沈正骤然薨逝,三书六部彻底被张子奕与王社捏死,所有的信息是经过有意的筛选他才知晓。就连匈奴部落集结大举侵扰西域,他也是在张子奕处得的消息。
像苏卿手里这样的折子,他往往是连个影儿都不知道。
张子奕只会让他知道,她想让他知道的。
苏卿轻轻一笑,手指敲着那封折子:“在利益面前,没有永远的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