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并非有意要来闹映月阁,只想问清楚,可程羡之避而不见的举动激怒了原本心底那些意想。
“大夫人如何指责我都好,扰了您清净是我不对。”
程羡之侧头说:“你先进去。”
“主君还会回来吗?”公孙雪揪着他袖口不舍放手。
程羡之应了声,下阶后掠过陆听晚,说了句:“出来。”
陆听晚跟着去,一路上她几欲要开口,程羡之脚步迈得快,她几乎是小跑的。
直至入了书房院内,他命人关上院门,就着月光与寒夜,露雾淡淡一层附着衣裳。
“我知道你想要问什么,陆听晚,我已经提醒过你,你觉着堂审判定不公,觉着高衡该死,刑部却只判了三年牢狱之刑,不足以平愤对吗?”程羡之负手,居高临下的先发制人。
“难道不是吗?”陆听晚声音颤抖,精致五官皱成一团,每个字都透着失望。
“刑部依照案件程度与细节裁断,最终结果判定是要符合大岚律法,而非个人恩怨情仇,”程羡之言辞恳恳,就知道她不会明白,“高衡放印子钱,强行压榨百姓血汗钱是有违律法,而这不过是行商律法中最常见的借贷纠纷,高衡有借据,借据上白纸黑字写明了这利息算法。”
“可利息算法是有漏洞的,平常百姓不曾学过账目,压根不懂其中蹊跷。那是高衡有意为之,目的就是要不断将借出本金滚成巨额债务,从而掏空借款人。百姓不知,大人经年办案难道不知其中缘由吗?”陆听晚言语激烈,杏眼充红。
院内争吵声隐隐绕过屋檐,程羡之仍是沉着冷静说:“是,这是子钱家放印子钱的本质根源,可是大岚律法里没有明确,是以我才说刑部断案只能以律法为本。”
“即便是高衡借贷中,因债务无法偿还,逼死人命,也不能判定高衡就是直接的杀人凶手,只能判断高衡追债之过,而不能判其杀人之罪。你若是不明白,我可请朝中拟定律法的元老给你陆听晚普及普及,即便今日不是刑部审理,你状告锦华宫或者含章殿,高衡的罪名都不足以判他死刑。”
“你以为事事较真,满腔热血便可与你如愿以偿?陆听晚,你也不小了,怎么有些事就那么轴呢?”
“我轴?我轴?”陆听晚苦笑,又无能为力,“那为何周大叔的女儿不能从春风楼接回来?”
“那是高衡与春风楼的契约,春风楼给了钱,人就是春风楼的,朝廷也无权过问。”倘若交易未成之前,那人自然能接回去,现下不行了,周大叔若想接回女儿,只能以春风楼的规矩赎人。
“律法本应以人为先,法是死的,可人是活的啊。”清澈的眸子泛出水光,湿了视线。
原本昏暗的院内,她更是看不清程羡之那张脸,只隐约见得一张白皙轮廓。
“世间本就没那么多公平可言,你想让自己过得舒服些,那便看清现实,学会接受不公,看淡不公。”程羡之声音放软,久久注视着她。
可陆听晚听不进去他那些道理,律法不应凌驾人情与道德之上。
“你口中的法不容情,是因为判定的人本身就冷血无情,若哪一天这法理用在己身,我不信他们也可说出这样的话。你们权势之人自以为高高在上,手握生杀大权,轻飘飘一句话便能决策旁人的生死余生,殊不知因着一句,我们要从中努力多久,甚至拼上性命才得以从这缝隙里逢一丝甘霖。”
“陆听晚,高位之人也并非如你所想能随心所欲,不论身在何处,既是世间凡人,便有不可逾越的苦难,”程羡之今日富有耐心,“倘若你要将自己困在这无法冲破的认知里,今夜你我便没什么可聊的。”
“至于你说的盟约,如若你决意与太后同行,愿做她驱使的一颗棋子,那我也坦白告诉你,和离书不会给你,知春里如今所得到的一切,在你一次次向太后输送消息时,都将是失去你所爱之日。”
陆听晚怔怔听着每句冷若冰霜的威胁。
“这就是你所说的,权势之人,可以随意掌握生杀大权,我程羡之从不自诩善类,但姜太后手段不会在我之下,你身为陆家女,既已入局,就别想着能全身而退。”
“你现下可认清我了?”那双星眸,原本就陌生,此刻更是疏离与不可探,她压根不了解他,她只以为助他查清房屋税一案,便是能为民请命的好官,看来是她错了。
惊艳的面容之下此刻只剩颓然,她一步步后退,直至背脊贴上门面,夜间狂风骤来,寒意席卷周身,却无法与那颗沉下冰窟的心作比。
月色下矜贵公子视她如这寒夜里的一缕枯叶。
陆听晚看透了,他没有悲天悯人的心,他就是传闻所说的那样杀伐果决,冷血无情,如同他那张入天然雕刻尽显疏离的轮廓一样。
他说得对。
是自己太过轻巧取信于人,却忘记了这世间的不公难平,她今夜不该来寻他的。
陆听晚转身扒开院门,未曾留下一句话,决然离去。
而那抹背影在程羡之瞳孔里经久难散。
书房内翻阅文书的人思绪飘到九霄云外,偌大的书房是二人对峙过后的寂寥与无声,偶有几声寒风敲打窗棂的躁动,如同他那颗就不能平复的心,隐隐发作。
程羡之心乱了。
文书最后被丢在一旁,他冷静许久,重新拾起刑部拿回来的卷宗,已经结案的卷宗本该由刑部安置归档。
却不知怎的,让寒舟带了回来,或许他有那么一瞬,也不认可律法无情。
每个朝代律法都在演变优化,这才有不断修订的版本。
高衡自认放印子钱所做的孽不止强抢民女,逼人自尽也是常有。
在京都天子脚下人命如草芥,尚且不可避免,那么在官员和朝廷伸不出手的地方又含有多少不公与冤情。
陆听晚本没有错,周大叔也没错,不过是世道错了。
程羡之唤了苍术进来,丑时寒舟入了程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