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坐回院内不消一会,便见春桃抱着团云雾似的绀青色绸缎碎步而来,雀金裘的镶边被晚风掀起,露出内里绣着缠枝莲纹的月白衬里。
她腮边新扑的茉莉粉被薄汗洇开,粉扑扑的快乐小桃,像从《月曼清游图》里走下来的抱帛仕女。
“小姐快来瞧瞧这雨过天青色的云锦——”
她将绸缎抖开半幅,料子滑过石桌时惊落了玉兰树梢的露珠。
“奴婢特意央了江宁织造的老匠人,在经纬线里掺了孔雀翎羽的丝呢。”
斜阳穿透布料时,果然流转出翠鸟脖颈般的幻彩。
“这么厉害!”
我摩挲着茶盏上錾刻的缠枝纹笑说,嗅到春桃袖口沾染的槐花蜜香——这丫头总说“奴婢本分”,可每次替我梳头时,总会把鎏金扁方悄悄换成她新打的绒花。
“在街上看到这颜色衬小姐的肤色,前几日夫人说等天热些了带您进宫给老祖宗请安,我就想着赶在之前做一套旗服出来,外面裁缝做的到底不那么熨帖。”
“辛苦你了春桃,难为出去玩还惦记着我。”
她其实根本没有出去玩这个概念,她打从进了这个家开始就注定了要奉献一生。
来到这世界的短短两天,没同阿玛额娘说上几句话,倒是每天跟春桃聊出了感情,她明明也就十五、六岁的年纪,却像个姐姐一样事事为我着想。
“哪能呢?咱这做奴婢的,一切都是为了主子呀。”
“老胡说的府上那片金丝楠木屏风——”
我突然想到下午管家的话,好奇地问。拖长尾音,指尖蘸着冷茶在石桌上画龙纹。春桃立刻如惊弓之鸟般攥紧绸缎,云锦上顿时浮起细密的褶皱,恍若太液池被风吹乱的春水。
“哦,我也是刚进府的时候听府中老人说的,好像是圣上当年有段时间出宫避痘,但防不胜防还是染上了。那时候先皇也在病中,朝中一度慌乱,无暇顾及宫外的几位阿哥。但当今圣上当时情况非常危急,咱老爷在危机时刻冲破宫内封锁,硬是把樊太医请到行宫中给陛下诊治,这才给保住了性命。据说圣上现在脸上还有几颗留下的麻子呢。”
春桃声音越来越小,喉间突然溢出声哽咽,原是想起自己早夭的胞弟,也是那个时候殁在那场时疫。
“可怜圣上8岁没了父亲,10岁没了母亲,咱们老爷这个做舅舅的,也算是当他做半个儿子。”
“虽然陛下比我们小姐长了五岁,小姐小的时候陛下还在外面养着,所以常来府中同您玩耍。”
“我也有幸见过两次,但自几年前登基后,因太后管着,朝中事务越发多起来,就再没来过了,但太后老人家还是每年要找夫人小姐进宫一两次叙旧的。”
“今年春节之后天气一直不太好,夫人就说等着进了春天了,再带您进宫拜见太后和皇上。”
晚风骤起,卷着《御制数理精蕴》的书页哗啦作响。
当“玄烨”二字混着蒙语尊称从她唇齿间滑出时,我手中的定窑茶盏突然坠地。
康熙!那个未来要擒鳌拜、平三藩的千古一帝,此刻竟还是我血缘图谱上的坐标!
浑身汗毛倒竖的瞬间,忽觉后颈刺痛——原是春桃替我摘下发间缠住的玉兰花瓣。
她指尖有轻微茧,划过我的皮肤,而我却浑身震颤。
恍若史书页脚掀起的细碎纸屑,竟是这具身体流淌的镶黄旗血脉!
难怪原主闺房能藏着蒙文版《几何原本》,妆奁底层压着罗刹国进贡的珐琅怀表。
之后的几日都是嬷嬷在小厨房里做饭单独吃的,没有见到阿玛。额娘那边我就每日去请个安,磨着说想多听听祖辈的故事,才知道祖上本是汉人,在高祖时代就与皇系有非常深厚的联系,后又因为姨娘是皇上生母的缘故,被抬进了镶黄旗。
如今已经是混了不知多少血统的很多代了。
“所以表哥,是满、蒙、汉三重血统咯?”
我撑着脑袋扬起脸问道。
“对呀。你表哥集结了三条血脉之精华,只可惜独立的太早。过几日进宫,你可不敢再”表哥表哥“的喊了哦,今时不同往日了,皇上已经亲政。在老祖宗面前不可坏了规矩,知道吗?”
额娘不放心地教导我。
“知道啦额娘,我们是亲人嘛,一家人应该相互扶持的。”
额娘看了看我,宠溺地摸了摸我的脸蛋。
真盼着春天快些来。
---我是分割线---
春天还没到,正主的梦中情人先到了。
这日多儿正在我院里给我表演布库新学的操练,我仗着前世学过点三脚猫的跆拳道,揣着手绕场一周仔细审查般检阅了下。看了半个小时,我倒有些奇怪,布库不是满语中摔跤的意思吗?
这些招式却分明招招致命,都是些擒拿格斗之术。
前几日听额娘念叨,说圣上从年前开始喜欢上了打布库,便招了十来个重臣子弟,每日进宫练习,陛下也不时在下朝后与之较量。
提起多儿,额娘心中满是自豪的神情,唯一只是担心多儿的身子骨,他是队伍中年纪最小的,不过十多岁的年纪,每日大半天的操练不知还要持续多久,当初本不同意他进宫做这份陪练的,可拗不过阿玛坚持,说是要让多儿名留千古。
陪皇上摔个跤还能名留千古?我笑了笑,果然是跟圣上关系好,却也不知阿玛打的是什么算盘。
春桃看我在庭院里愣神,便回房拿了个暖炉塞我手里,又抱出摇椅和小氅。我蹦蹦跳跳抱着暖炉盖着大氅窝在摇椅里,多儿还不知累的一遍一遍在院中练习。听着韵律和节奏,我慢慢闭上眼就要睡着。
“阿姐?” ”阿姐?”
耳边同时传来两个男声,恍惚间以为自己听错了。
“唔?”我睁开眼,看到多儿站在摇椅旁,小脑袋旁边多了个大脑袋,我一时没反应过来,吓了一跳。身子向后弹了一下,脑袋顺势磕在了摇椅的棱角处。疼得我龇牙咧嘴眼泪都要流出来。
“还是这么不当心?”好听的男声开口。一只温润的手抚上了我的后脑,轻轻揉着。
我的心漏跳了一拍,这个声音!!真的不是我男友也穿越过来了吗?
我睁开眼傻呆呆看着眼前这位。
“芷青?”
我不由喃喃叫了一声男友的名字。
可这脸明明不一样。眉眼很像,此时立于我面前,微微弯腰下来,身量似初春抽条的修竹,颀长挺拔却无嶙峋之态。伸出的手就在我身侧,广袖垂落时,可见腕骨如雕琢过的和田玉,隐在素纱下泛着冷光。
常年练武让他身姿挺拔,眉目温润间又带着书卷气息,将文武两种感觉中和地恰好。
吗的。真是恶俗的桥段,但我的心,就这样漏跳了一拍。
不,一定是正主的心漏跳了,跟我没关系。
“萩儿唤我什么?”
好看的眉眼露出疑惑的表情。
我赶紧改口:
“容,容若哥哥,你怎么来了?”
想咬掉自己的舌头。
眼前人笑了一瞬,收回了手,站直了身体:
“刚下了朝,随家父去拜见令尊,他们在前厅还有要事商量,我就来看看多儿。”
说着揽过多儿的肩膀:
“听圣上对你的进步赞赏有加,来,让我检查一下这几天打拳的成效。”
说着两人在院子中打闹成一团。
我低头看见自己的指尖微微轻颤。
虽然正主经历容若娶妻那日我还不在,但光是听旁人重复这段过往,就已经羞赧到想找个地洞钻进去。
这位可好,还能如此大大方方前来拜见,也不知避一下的。我朝着院门口望了望,没有新妇的身影。
他是一个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