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三,一场暴雪过后,宫中传来消息。
赫舍里生了。
康熙年间有了第一个嫡亲阿哥 —— 嫡长子承祜(hu四声)。
祜,取“福”之意,玄烨对自己这个嫡长子的愿望再明显不过。
有福之人。
作为大清此朝第一个嫡皇子,可不是绝顶有福之人么。
老祖宗听到这个消息后,激动地落泪了。略显浑浊的泪水顺着脸上的沟壑留下,苏麻连忙拿来帕子,老祖宗摆摆手挡掉了,抬起头,任由老泪在脸上纵横。
我也哭了,一方面是真心为赫舍里高兴。都知道在这个时代,生孩子是女人要迈过的鬼门关,好可惜我不在她身边,真的希望自己能陪着她庆祝这如此隆重的一刻。
另一方面,经过这半年的陪伴,我跟老祖宗之间,建立了某种奇妙的、不可言说的亲密关系。除了晚辈,我好像更是她某种意义上的盟友,和精神依靠。
毕竟,宫中女流,能懂的了藏传佛教的,已是寥寥,更别提能陪着上早晚课、诵经、吃斋的了。
我们都在这半年,与自己和这个世界达成了和解。
我给老秦写信告诉他赫舍里生产的消息,他只淡淡回我两个字:
“祝好”
臭男人真冷漠。我哼哼着将信丢进炭盆里烧掉。
现在可是留了个心眼,一切都行阅后即焚,绝不给某人留下把柄。
我居然冥冥之中还期待与他有什么瓜葛。
真可笑。
“萩儿,你想回去看看你赫舍里姐姐吗?”
这日诵经结束后,老祖宗跟我在雪地里漫步。
我穿着齐膝的大氅,戴着额娘给缝的鹿皮帽子,小脸冻得稍微有些通红。
我不知道回什么。
我想见赫舍里,我想见祜儿,但我不想进宫。或者,我不敢进宫。
沉默了许久,我开口:
“回老祖宗的话,想。”
我没有绕弯子,因为跟孝庄玩弯弯绕,大可不必。
“恩,在这荒郊野外呆了一个冬天,经书的上册基本已经定稿。你阿妈额娘也定是想你了。快到年关,我一个老婆子,也不好一直霸着你,不让你跟家人团聚。”
老祖宗顾左右而言他,不是说的是赫舍里么,怎么绕到我爸妈头上了?
我点了点头笑了笑,伸手帮老祖宗把氅皮上的积雪拍掉。
你看,我现在竟然敢伸手去触碰孝庄的肩膀了。
我可能真的飘了。
于是在除夕前夕,我回到了府上,见到了家人。
从刘宅离开的那日,不早不晚,恰好是我来到这个世界一周年的纪念。
长久的诵佛,让我整个人的心境变得异常通透和安静。
其实信仰这个东西,并不会改变一个人应有的阴晴圆缺,它改变的,是你面对这些事事变故时的态度。
我来这里的本意是想弄清前世今生的关联,却误打误撞被委以重任,翻译了半本经书,还画了图册。虽然不至于名留千古,却在最大可能性上,实现了到这里来的价值所在。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随着心境的变化,我感到自己已经很满足了。
额娘见了面是抱着我不肯撒手的,嘴里直念叨说这下心里的大石头终于落地了,估计怕我这回又躺着出来。
呸呸呸
我又去见了老秦,问给他写信报喜,为啥回复这么冷漠。
臭男人美其名曰怕被我的“表哥哥”再抓住把柄。
话糙理不糙,我俩其实是同频的,不然当日我也不会阅后即焚,差点烧到手指头。
我也给赫舍里带了信,跟她讲陪家人过完年就去看她。将信件托人给从西华门送进去,玲姑姑接的,我同她遥遥挥了挥手,便示意她赶紧回去,不要冻着了。
这个冬天好像格外漫长,大雪连绵不绝下了近四十日,北风呼啸,西华门上积压着厚厚的积雪,我站在门外,看着白雪覆盖的紫禁城,有一种别样的庄严与肃穆,更增添了一些圣洁。
离开半年多,那日的记忆仿佛一辈子那么遥远,玄烨的脸,也模糊了起来。
我好像对这里,也没有那么恐惧了。
年夜饭是阮姨娘做主厨准备的。一大家子热热闹闹儿女膝下环绕,阿玛和额娘总算享受了一次久违的天伦之乐。
守岁的时候我故意讲故事吓唬多儿和悫惠,说是如果不放炮的话,年就要来把你们都捉走去吃了。我脑瓜上顶了个自己拿纸糊的“年”的造型,嗷呜嗷呜追着他俩绕着府衙内那个雕花栏跑。悫惠翻了年就三岁了,每天“姐姐姐姐”地粘着我,小胳膊藕节似的胖乎乎软糯糯,我都快要抱不动她了。
尤其是礼佛回来后,在家呆着的时间长了,特别有助于亲人之间的感情升温。
原来我过了年就十四岁了,还一直以为自己只有十二三岁呢。
古人是按照虚岁计算的。
挑了个好的天气,我去“好再来”的后厅,指指点点挑选着布料。
又快开春了,要给自己做几套新衣服。
“懵懵懂懂也过了一年啦!”我感叹。
老秦带着个伙计跟在后面,小伙计忙着将我点过的布料拿下来装好。
“差不多行了你,我都要被你搞穷了。”老秦示意我少拿点。
“嘿,你跟我还抠起来了?”我回头一脸不满。
“不敢不敢,小祖宗,且得供着您。”老秦赔着笑,接上我刚才的话茬:
“咋样,这皇城还想回去吗?你也出来晃了半年多了,眼下正月十五都过去好几天了,有些人估计想你了。”
好在是公共场合,他不敢点名道姓。
“我呸。”
我做了个口型,没有出声。
“我才不进去——”
“那我在家呆着干啥呢?”
我自问自答。
老秦哑然失笑:
“在家呆着养膘不好吗?再过两年,让你阿玛额娘给你寻个好人家嫁了,你这辈子就…”
老秦说着挑了挑眉,袍子一掀,坐在了点账的高凳上。
“就完了!”我靠在旁边接话。
“我可不想随便找个人就嫁了过去生孩子。太惨了。”
想到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嫁的人不仅没相处过,很可能还不认识,没见过面。我就心里一哆嗦。
“先婚后爱这种事,多半只能发生在言情小说和电视剧里。”
“在现实生活中,这种事情的风险和收益完全不成正比,ROI甚至有可能为负,达咩。我拒绝!”
我一本正经地跟老秦分析。
“但你要认清这个事实,如果真的在这里待下去,这朝这代,你妄想成为不婚主义,而且你婚前的窗口期很短的。要搞事就赶紧搞起来。你看,你不在这半年,我都又种了一颗种了。”
他提醒我,还不忘送我一个白眼。
啥时候我跟老秦对话的前提都已经是默认,要在这里生活一辈子了。
看我嘟着嘴没接茬,他贱兮兮地凑过来:
“要不你跟着我干吧。助力我把秦家产业发扬光大。以后你就是我的一级经销商,专门往,往那皇城里卖料子。”
我还没回话,他就笑成一副几十亿订单在手的模样。
我无语。
老秦看我不接茬,倒也不生气,坐在太师椅上抖着腿:
“那个仁波切,我看你也问不出个所以然来。说不定当时在病中,就是你哪根筋搭错了,随便做梦梦见的呢。”
“别老揪着过去不放了。既往不咎,未来不迎。四个大字,送给你啊!”
老秦右手食指在嘴唇上点了点,沾了点口水开始翻看账本。
“这是八个字我谢谢你!”我示意身后的“搬运工”将挑好的布料搬到门口马车里,然后自顾自去吧台边给自己倒了杯茶,回来趴在案上看老秦手里的账本。
“起开起开起开,这是我们秦家机密,可是你一届外人可窥视的?”
他扭过身去把账本举高。
“一届外人?”
我自己嘟囔着,突然灵光一现:
“唉,秦老板,要不,我嫁给你吧?咱俩凑一对儿,这样我也不用……”
话还没说完,被老秦一个绝杀的眼神瞪了回来:
“你饶了我吧,姑奶奶,你不知道三六九等,现在我们做生意的,虽然账上现金流充足,但是是这个吗?”
说着伸出一只小拇指给我比划了一下。
“我不嫌弃你。真的!总比我嫁给一个不认识的君王大臣要好吧?”我非常真诚。
“你快打住。先不说我前世已经奔五,都快能做你爸了,我这人保守的很,可不愿意搞忘年恋这一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