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我出宫后,享受到了难得的,久违的来自家人的呵护与关爱,甚至弄得我有点不知所措。
阿玛是下了朝忙完就尽快回府,额娘更是恨不能寸步不离地在我身边,两个姨娘也是每日围着我转,忙前忙后的送补品过来,多儿也日日都来看我,大家好像每天说说笑笑的,唯独,唯独不提及宫中一个字,仿佛我们与那皇宫就没了关系似的。
但我知道,都是幻想罢了。
在我醒来当日,宫中便派了人来,问我的情况。
我躺在床上听到额娘在外应付,躲在被子下还是浑身发抖。
我不知道自己为何害怕成如此。
有时候好像会搞混梦境和现实,回忆的时候,总觉得那日在书房冲着我咆哮的、将文房四宝摔满地的、对我极尽嘲讽侮辱的,那个人,手里好像真的拿着鞭子和捆绳。
我自认心理没有强大到,可以每天喜笑颜开地呆在那个,随时会有被杀掉,甚至随时全家都可能掉脑袋风险的地方。
醒来大概两天后,我的身子终于没有那么虚,可以下地了。
黄铜镜中映出的自己的面庞,没有初初来到这个世界时的圆润可爱了,眼神中反而有一丝憔悴。
我摸了摸自己的脸,好在还是细腻白皙的,只是瘦的厉害。
春桃是唯一一个不主动逗我开心的人,她默默给我斟茶倒水,帮我更衣擦拭身体,好像一切都很平静。反而我总在夜里听到她没有抑制住的小声啜泣的声音。
我知道她听到宫中常来人,询问我的状况,也说起老祖宗要去刘宅大院礼佛了,重阳前出发,看我身子好了要不要一同前去。
这话听着是询问,实则就是懿旨。
我们没有自主选择的权利的,我们只能接受命运的安排。
你看吧,那深宫里,没有人关注你是否开心。
效用最大化就好了。
额娘的心思我再了解不过了。上次进宫前,就不想我去,现在更是坚定了信念,想着怎么抗旨,甚至想带我离开京城,去江南外祖父那里待一段时间。
但想到心中未解的谜题,想到在这里近一年第一次获得关于两世的链接,我无论如何也放不下这个机会。
在休养了半个月后,我在同家人的晚餐上,淡淡地说:“阿玛,额娘,女儿想去陪老祖宗礼佛。”
说出这个话后我本以为会受到万般阻挠,但其实整个过程比我想的顺利很多,阿玛本就是朝中重臣,皇上和老祖宗的话,必然是不可违背的。原本这件事的阻力只在我和额娘。
额娘是断断不想让我再离开她的,进宫两次,两次都是走着进去,躺着出来。换谁家孩子被这样折腾,做母亲的都会不愿意吧。
所以当我说完这句话,眼睛与阿玛额娘对视时,我看见了额娘眼中不可思议的震惊,却在阿玛眼中看到了轻微的不可分辨的,欣慰。
两个姨娘自不敢说多什么。遂整顿饭没有人再说话,大家都默默吃着饭,心里各自有掂量。
临出发前我约了老秦在醉心楼见面。
好歹是自家产业,前一天我跟管家老胡打了招呼,留一间靠南的雅座,
老秦说有人要见我。
我到的时候天色还没有完全暗下来,蝉鸣虽弱下去了,秋老虎的威力还是很足,西边一片火烧云,映着南边雅座的窗外也是绯红一片。
我推开门看到绯红之下已有两人落座,桌正中摆放两碟下酒小菜,自酌自饮已经开始喝上了。
“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居然还能见到纳兰大人。”
我故作轻松地迈进去戏谑道。
容若见我进房,郑重其事地站起来,双手抱拳向我行礼。示在道歉,一个90度的躬弯下去,并没有起身的意思。
我站在他对面,没有做声。
彼此就这样僵持了半分钟。
老秦坐一旁嗑着瓜子冲我使眼色,那个小眼睛眨的速度,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在给我抛媚眼。
一副和稀泥的态势。
我白了一眼他,甚至想冲他竖个中指。
叹了口气道:“算了,我大人不记小人过,但那晚的前后缘由,你可得给我说清楚。”
说着跨坐在空着的长条凳上,一只脚顺势踩在了凳子上。
“你有一点大家闺秀的样子行吗?”
老秦有点无语。
我瞥了老秦一眼,感觉确实有点不妥。不论坐姿如何,这副态势有点得理不饶人。
我把脚撤了下来。
容若这才抬起身来。金毛一样的眼睛真诚地看着我:“萩儿,实在是我做的不好。那晚的情况是这样——”
“诶?等等!你俩啥时候关系这么好了?”
我打断他,狐疑地看了看眼前两位。
这回轮到老秦翻白眼了:
“你进去这三个多月,那些小纸条,能凭空夹带在布料里给你送进去啊?若不是托了容若大人的面子,这布料进宫时是要一寸寸拆开来检查的好吗?”
容若嘴角尴尬地扯了扯,没有接话。
不说小纸条我还好,一说到这些夹带的私货,瞬间将我拉回了当日玄烨暴躁地将案上物品都扒拉到地上、将夹带着小纸条的佛书撕扯到稀碎的场景。
不禁扶了扶额,头疼。
“萩儿可是身体有不适?”
容若关切地给我倒了盏茶。
“她还不是想到当日大战小皇帝的场景了。哈哈!”
老秦今天说是请我吃饭,实际是想气死我吧?
“秦风月!”我拍案喊了他全名。
“诶哟哟。急了急了急了!小祖宗我错了还不行。您大人有大量,先吃点菜吧好不好?今日京城二帅作陪,好好给您补补。”
他赔笑道。
“你还二帅呢?一张老脸还要不要了?人家还没发话。你看你天天胡子拉碴的邋遢样子,是不是太久没吃川锅了?真给你家乡人民丢脸!”
我反讽道。
“感觉萩儿在秦老板面前,才做回了自己。”
看着我俩吹胡子瞪眼睛地互相调侃,容若笑笑,好像还想说什么,被推门而入前来上菜的小二打断了。
那晚,酒喝到后半场,三个人都有点晕晕的,容若的话也慢慢多了起来。
我跟老秦才知道那日他没有赴约的内幕。
确实是他约的我,他也确实想在我离宫前,带我看一眼这“空气响亮”之地。
一路上的守卫也是他调离开的。
但奈何我看到书信时已过了亥时,他等了我一个时辰,刚过戌时的时候,下面望风的传来口令,说是圣上有要事找。
那时候我应该,距离角楼,不过500米。
他离开了。
我们完美错过。
我果然没有看错他。
也果然,没有看错他。
“所以那日皇上找你干嘛?”老秦脖子都喝红了,眼神迷离。
“是啊,那老汉要干嘛?”
我负责捧哏,又站起来摇摇晃晃给三人都满上。
“说什么,什么,什么来着?哦对了,说老祖宗快要去刘宅大院礼佛,刚好距我的别业不远,让我,嗝,让我,多加看护——”
容若也喝大了,舌头都捋不直,还一直打嗝。
“什么啊,大半夜就给你交代这个事?也太敷衍了!”我嚷嚷。
此时闹市已熄了灯,闭了市,只醉心楼一家我们还在吃酒。
老秦推开椅子站起身来,摇摇晃晃走到窗前,“哐当”一声将木窗打开,房内两盏烛火,瞬间被扑面来的风晃到颤抖了一下,差点熄灭。
夜空万里无云,抬眼看见银河。密集的星宿在天空聚集。像碎银子一样散着。
老秦靠窗站着,我跟容若分别坐在方桌的两边,三个人就这么默默看了会星空。
“老秦啊,你说星星现在发出的光,是不是等21世纪才能收得到?”
我撑着头问他。
老秦没有回话,抬头看了看碎钻般的夜空,莫名其妙唱起了歌:“看星星一颗两颗三颗四颗连成线,看星星一颗两颗三颗四颗连成线,看星星一颗两颗三颗四颗连成线。”
……
只记得这一句了啊?
这人真喝大了。
我摇了摇头笑笑,脚下打着拍子,唱道:
“手牵手一步两步三步四步望着天,
看星星一颗两颗三颗四颗连成线,
背着背默默许下心愿,
看远方的星是否听的见?”
我左胳膊肘抵在桌上撑着脑袋,右手随意搭在桌上,吃完的菜碟已经给撤了,又换上了几盘花生米和瓜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