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火突然炸了一下,我浑身一个激灵。
“还是这么胆小?”他笑了一下,起身。
跨过中间的炭盆,他盘腿坐在我身边的垫子上。
很自然的,他将我揽了过去,让我的脑袋靠在他肩上。
我没有挣扎。
我惊讶于自己的变化。
我没有告诉他,近一年没见,其实,我早不怪他。
但这都几点了还不睡?没记错的话天不亮又要上朝吧。
“想陪陪额娘,也想见你。”
我真是永远佩服于他的坦诚。
“今日服丧,明日休早朝。”又补充了一句。
所以一年一度的话,只能在今晚说完,因为过了今天,明天他还是那个高高在上的小花豹。
“表哥——”我唤他
“不要叫表哥”
“恩?”
“叫烨哥儿”
“烨,烨哥儿?”
“嗯”
两个人挨在一起,看了会烛火的噼啪,终于暖和一点,我不再打激灵了。
后来他问我是不是困了,我靠在他怀里,眼睛已经闭起来了,然后他让我躺下,他也面朝着我,用另外两个蒲团拼成一个长条。侧躺下来。
我伸出手,跟他的握在一起。
我们隔着一拳的距离看着彼此。
“明年,等你行过及笄礼以后,就来宫里陪朕。好不好?”
他的声音很轻,像是怕惊扰了什么。我抬头看他,才发现他的眼底藏着深深的疲惫。我终于开始懂得他独自一人扛着朝堂上的明枪暗箭的孤独。
此刻,他站在我面前,明明是一国之君,却像个无助的孩子。他的手指微微发抖,连问出这句话时,声音都带着一丝不确定。
他似在求我。
我的心突然揪得生疼。这个在朝堂上运筹帷幄的君王,此刻却在我面前露出这般脆弱的一面。他需要我,就像需要一盏明灯,照亮他孤独的帝王之路。
鬼使神差地,没有半分犹豫的,我说,
“好”
过了不知多久,我醒了。看着殿外有微光透进来,天空已泛了鱼肚白。
我坐起身,他还没醒。
满清一国之主,现在蜷缩在两个软垫拼凑的“床上”,身着孝服,浅浅地睡着。
我抱着腿坐在他旁边发愣,看着将要燃尽的蜡烛和早已化为灰烬的香烛,我感到自己的心里软了下来。
他睡得并不踏实,偶尔眼球在眼皮下快速转动一下,偶尔睫毛扑闪挣扎一下。但嘴角带着浅笑弧度。
他可能在梦中又见到了自己的娘亲。
我抬眼看着太庙中新摆放好的、崭新的姨母的牌位,想必她在九泉之下,也会微笑的。
过去的那一夜仿佛很漫长,又很短暂。
后来回头想想,原来在很短暂的时光里,我们也曾拼尽全力,双向奔赴着。
自太庙那日后,彼此好像心照不宣,关系有了微妙的变化。我们好像突然读懂了彼此。
几日后我进宫看望赫舍里和祜儿,他不在宫里,避免了打照面。
好像二人都有点尴尬和害羞。
祜儿是赫舍里自己在带,半岁的娃娃刚能支棱着脑袋坐起来,还比较好控制。但听说目前还不能睡整觉,如果不是玄烨过来宫里,赫舍里会陪着祜儿睡,所以也是有点折腾。
玄烨是很稀罕这个小小儿的,毕竟是自己第一个孩子,也是常来看一看。
想到之后历史上的九龙夺嫡,再看眼前一片祥和景象,不免觉得心里打颤。
我让春桃帮我做了一个水席子,用今年春雨后新长出来的脆嫩新竹从中掏空,并排连接,长短裁成一米左右,再以蜡油将其中一端封住,另一端灌入清凉泉水,然后将打磨好的软塞堵住,因为是刚破土的竹子也不会太硬。做好了就跟凉席一样,不用的时候卷起来放在背阴处,拿出来就冰冰凉凉的,上面垫一层软垫。
祜儿喜欢的不行,只要躺在上面就咿呀咿呀地笑。赫舍里和老祖宗也直说好。
我于是启发,开始陆续找工匠一些带有现代元素的婴幼儿用品。到七月末,我已经给宫里送去了包括虎头棉袜、新竹凉席、鹅绒软被、哄睡摇篮在内的十余种物品。
只是苦于一直没有找到能代替橡胶的原料来制作奶嘴。拿软陶烧制了几个,但吸吮处都不太符合人体工学,感觉会硌到小朋友的牙床,遂作罢。
想着等祜儿再大一点,可以做学步车给他,后面还要做小的马鞍和弓箭,他一定跟他的父亲一样是个宏伟的男子。
却没想到,成了奢望。
不过这都是后话了,当时的我,当时的赫舍里和玄烨,我们都还沉浸在小朋友初初降临的喜悦中。
至于玄烨那边,之后很久,我们没有再单独相处过。一般都是我偶尔进宫送祜儿的小玩意或者去看赫舍里姐姐,能在姐姐宫里,或者老祖宗宫里短暂打个照面。
太庙那晚,好像一个梦。
我会偶尔盯着这个光芒熠熠的人物发呆,其实你看,他跟我伴随着的日月星辰没什么区别,平时总不大会时常想起这件事,觉得他们永远都在。然而他又和日月星辰不同,是西沉了就不再升起,划过天幕就不再回来。他的光芒照耀到越多地方,你越会感到随着他们的离去,时代的一部分也随之定稿,后人翻阅时代的书页时,会清晰地看到这个天体陨落的注脚。
上半年还在因为不知道干啥而发愁,下半年就已经开始着手批量生产母婴用品了。
忙得不可开交。
真是神奇。
先是在自家小院里找工匠打磨制作,活像个黑心工坊。后来因为每天吱吱呀呀遭到了多儿的“投诉”,便托老秦在西市僻静的后街找了个院子,做了一个前店后厂的形式。正式开始了我的小生意。
宫里第一个小阿哥的广告代言效果不是盖的,在中秋节前,我的订单就已经排到了年后。
就这样忙忙碌碌一个夏天,日子过得飞快。
春桃提醒我的时候,我才意识到,又到了重阳节。
今年礼佛的时间比往年提前了近一个月。虽然中秋前夕订单量激增,但我到底得分得清轻重缓急,仍然放下一切事务,随老祖宗和仁波切一起去了刘宅大院。
此行还有另一个缘由--仁波切在宫中呆了一年之后,在此次礼佛结束后,就准备离开了。
说是要去藏区感受虔诚的民众,净化心灵。
我赶在礼佛前最后一次诵经当日进了宫。
礼佛的日子同去年一样,早课、晚课、诵经。一切好像是拉回了三百多个日日夜夜前。
除了我的偏殿老祖宗命人(后来才知道是玄烨命人)给翻修了一下外,其余陈设没有丝毫变化。
去年礼佛的时候好像心中还在暗暗跟玄烨较劲?
承认自己的弱势,或者不愿承认的事,总是有些许难堪和羞赧的。
哪怕是自己跟自己承认。
好在今年,我们彼此都达到了一个稍显平和安稳的心境。
仁波切离开的那日,也是今年第二个礼佛结束的日子。
老祖宗不让声张,仁波切本人也想低调。于是只一起吃了斋饭,他便轻装上阵,一辆小型马车就装下了所有行李,其中大部分还是经书。
仁波切踏上马车前深深看了我一眼,这一眼仿佛利剑般要将我穿透。
这一眼,分明不是和我、和老祖宗相处了一年的那个,仁波切的眼神,有一种说不清的陌生与熟悉交织的感觉。
他单脚已经踩上车凳,回头来,喉结上下动了动,好像想说些什么。
他转身回到地面,向前两步走到我面前:
“后会有期”
仁波切伸出手来,握了握我的。
我也很自然地伸出手去,且并无觉得奇怪。
掌心交触的那一刻,我瞳孔地震。
甚至浑身战栗了一秒。
我低头看去,发现这明明就是客户见面的握手方式啊?
仿佛在说“小姑娘干得不错,接下来继续加油。”
清朝人男女还授受不亲呢,怎么可能握手呢?!!
也就虚握了一秒,仁波切立即将手抽离。
我还愣在原地,刚才那一幕好像无人知晓,时间好像在那十秒钟凝固了一般。
周遭恢复往常。
我抬眼,发现仁波切还是单脚准备踏上马车的姿势,正回头跟老祖宗致谢。
我一个人傻愣着伸了个手出去不知道在干嘛。那刚才是谁在跟我握手啊?
“萩儿?萩儿?”
老祖宗唤我。
我连忙回过神来,上前去招呼。
现在再跟仁波切对视时,就没有刚才那种陌生又熟悉的感觉了。
礼佛完毕之后我找到老秦,第一次毕恭毕敬喊他师父,这老汉笑的花枝乱颤,
然后我给他讲仁波切的事,问他怎么看。他沉吟了半晌,施施然站起身道:
“你有没有想过,他身体里可能住着两个人?其中一个,认识你。”
慢悠悠说出这句话,还真很阴森恐怖。我抖了一下,虚拍了一下他肩膀。“别搞封|建|迷|信,别吓人啊你。”
但回府后,我便因这句话而辗转反侧、不能入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