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我没说话,春桃接着说了下去:
“春桃比小姐虚长个几岁,也是自小跟小姐一同长大的,虽明面上是主仆,但春桃早已将小姐当做自己嫡亲的妹妹。我自十岁那年被生父卖入佟佳府,自此与亲生父母天各一方,再无瓜葛。自我看来,小姐就是春桃的亲人,不仅是亲人,更是春桃的命。”
我没料到春桃会如此说,我知道她当我姐妹相处,却没想到,她说我是她的命。
看我愣着,春桃轻叹了口气:
“小姐模样生的好,这是我自来府中看你第一眼就知道的,尤其是这几年,更是面若桃花,玉软花柔。而你又是佟佳家嫡亲的长女,跟万岁爷也算是互相看着长大的,虽没有明面上订过娃娃亲,但我一直认为,小姐等年纪到了进宫做妃,是顺理成章的事。”
“可是今日见小姐跟万岁爷——”
我打断她:
“你以为忤逆万岁爷转投容若怀抱,是贪容若潘安貌?”
我哑然失笑。二十一世纪相亲网站上最不缺俊男,可谁会在枪林弹雨中用血肉筑墙?指尖抚过他胸前长命锁,"那日乱军之中,他本可以不来,或者,晚点领兵来。"
春桃突然红了眼眶。
记忆如潮水漫卷,瓦当传来窸窣响动,九龙玉佩在月下泛着冷光。我推开雕窗冷笑:“万岁爷应该已经回宫照拂六阿哥了吧?德嫔既然有了。”
“小姐慎言!”
春桃慌乱掩窗,“这话传到前朝...”
“传到又如何?” 我摘下鬓边白玉兰掷向暗处,“今日是为了告诉玄烨,我不是他豢养的金丝雀。”
容若在梦中蹙眉,冷汗浸透重纱。我蘸着温水替他润唇。
本想就此打住这个话题,但想了一瞬,感觉还是有必要把话说开:
“本来这件事,我心下已有定论,但并没有打算同别人多讲。但我待春桃你也如亲姐妹般,所以你今既然问了,那我索性就论明白。”
“我不想进宫,且意已决,我是不会进宫做他后宫三千中的一位的。因为我没有办法,像赫舍里,像珠儿,像德嫔那般,经年之久,只盼一次的荣宠。我没有办法,把生更多的健康的孩子,或是说生更多的男孩子,变成自己的人生目标。”
“今晚你也看了,我平常是不会犯下这种大不敬的错误的。我一贯要以佟佳家为重,要以阿玛和多儿为重。但今日,我故意忤逆他,跟他对着干,跟他挑衅。我为的是断掉自己的后路。”
我抬头,看到了刚才玄烨摸过的挂在床帘上的穗子。
春桃歪了歪头,表示没有听懂。我回头看了看容若,他面容放松,呼吸沉稳,微微露出一点眼白,他已进入昏睡。
“如果彼此怨怼,就不会有想再次亲近的可能。此番劫难,我虽没有事,但看到容若为了我受这么重的伤,仿佛自己也死过一次一样。所以从此之后,阿玛和多儿在朝中的事,我不会过问,但我自己的生活,也不想掺杂和背负太多的使命了。”
“小姐,今日见万岁爷愤然离去,我总觉得......他似有几分,不敢招惹小姐。”
春桃小心翼翼地说道,“随小姐这些时日,奴婢也常见天颜,见过万岁爷待皇后娘娘,待德嫔,待珠儿......可唯独与小姐在一处时,万岁爷是另一番模样。”
我轻笑。
“春桃,你多心了。宫中那些娘娘们,个个千娇百媚地讨好他,他早已习以为常,自然恣意妄为。他今日来寻我,一则是因我受伤之事牵涉前朝政事,且容若本是他心腹,于情于理都该来探视;二来......”
我一时恍惚,这话一旦出口,便是要直面那个事实了。
“二来,在他眼中,我确实与宫中那些娘娘不同。不同之处在于,我从不纵着他。后宫佳丽三千,于他而言不过是权衡利弊的存在。他想要谁,招招手便是,无人敢如我这般顶撞他。正因如此,他才觉得新鲜,生出几分征服的兴致罢了。若我真入了宫,困在那方寸之地,日日只能盼着他来......到那时你再瞧,他待我,怕是还不如现今这几位呢。”
春桃静静听完这一番话,似懂非懂地琢磨着,眼中渐渐染上几分黯然。
“听小姐的意思,进宫成妃好像是一件顶不好的事。”
是啊,多少怀春少女,梦着有朝一日入宫得见天颜,一朝诞下龙子,便能鸡犬升天。听来不过是两个日夜的事,可谁又知,这背后葬送了多少女子的一生?
我带着这颗不属于这个时代的灵魂,注定无法与这个时代共鸣。
"那,纳兰大人——"
春桃望向容若,他似被牵动了伤口,嘴角微微抽搐,闭着的眼珠快速转动。我轻轻拍哄他,片刻后,他又沉沉睡去。
"这些日子的事,你也都看在眼里。若换作是你,你会如何?"
即便他没有前世男友的神态举止,即便他只是他自己——一个身世显赫的翩翩佳公子,却愿为你舍命相救,甚至不惜付出生命。若是有这样一个人如此待你,你会不会动心?我在心中暗自问道。
春桃低头思索片刻,脸上泛起红晕:
“若换作是我,我愿以身相许。”
她羞赧地低下头,露出少有的少女娇态。
我看着她,探究似地挑了挑眉。春桃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忙抬手掩面。我轻笑,将话题岔开:
“春桃,你说我们这般自由自在的日子,还能有几日?说实在的,我真不愿回京。在这郊外多好,若容若不是这般模样,自然更好。上次这般闲居乡野,还是那两年陪老祖宗在刘宅礼佛。”
“小姐,我们在府上,不也是自由的么?”
我摇头叹息:“春桃,你不懂。你想想,若只有我们二人,或者加上清风秋雨一起吧,包下一片山,山下有蜿蜒溪水,房前一片草坪。我们养几匹马,再养两只狗,自给自足,种些瓜果蔬菜,养些鸡鸭。我每隔一段时日回京打点生意,其余时候,我们骑马、打猎、逛集市,回来烧饭。如何?”
“只有我们二人吗?小姐?”她瞥了眼容若,“那未来您的夫婿住哪里呢?”
我笑着点点她的额头:“为何一定要成婚呢?春桃?不成婚,女子便没有自己的价值了吗?”
“啊?不?不成婚?那如何诞下子嗣?又如何确保宗室绵延呢?”
“不成婚,自然不诞子嗣。家中子嗣众多,也不缺我一人为宗室出力。”
“那,那百年之后,子孙们进了祠堂,又如何祭拜呢?百年之后,宗室族谱里,岂不是后继无人了?”
看着春桃一连串的疑惑,我摇了摇头。
与她谈论这些,隔着百年的文化鸿沟,她终究不会明白。
是啊,她不懂,其他人,就更不会懂了。
又坐了片刻,夜色已深。我与春桃一同熄灭房中的烛火,悄然退出容若的卧房。
路过小院门口,我略一迟疑,登上满载着《好再来》成衣布匹的马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