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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怨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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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日后,京郊仲夏大雨滂沱声中,檐角铜铃乍响。

玄烨携曹寅踏碎一院月光,乌金靴碾过青石板上水洼。春桃捧着团扇立在垂花门边,清风秋雨两婢子垂首跪在阶前,檐下的飞燕惊得扑棱棱乱撞。

“八日。”

我倚在朱漆斑驳的房门口冷笑,腕间缠枝银镯磕在柱面发出清响,若还缚在那漏风的阁楼,只怕连骨头渣子都让野狗啃尽了。

本欲绕道偏门,奈何这茅檐低小,院墙颓圮,到底在煎药的竹棚前撞个正着。

玄烨明黄常服上五爪金龙刺得人眼疼,我径自将汤药滤进青瓷碗,刻意忽略他直盯着我面上覆了纱布的创口。氤氲水雾模糊了他欲言又止的面容。

曹寅倒是难得安静,只把腰间玉坠子搓得滴溜转。

玄烨在外厅枯坐整晚,木头案几上茶汤凉透,指节叩击声似更漏,一声声碾碎暮色。

终是踏进厢房,龙涎香混着血腥气在帐幔间游走。我正扶起容若喂药,苍白面容陷在青缎枕间,鸦色长发如泼墨散落。汤匙碰到唇畔,他睫羽微颤,褐黄药汁顺着下颌滑落,洇湿了素白中衣。

我默默叹口气,掏出腰间帕子轻拭,调整了容若在我怀中的位置,轻捏住他下颚,又灌了一勺进去。

喉间上下翻滚,终是咽下一口。

“朕倒愿躺在此处的是自己。”

太医院判忙不迭打圆场:“皇上与纳兰大人兄弟情深...”

“聒噪。”

玄烨冷声截断,目光却如钩子般绞在我腕间。我垂眸用丝帕拭去容若颈间药渍,湘妃色裙裾拂过他垂在榻边的指尖。玄烨忽地攥紧床幔流苏,金线穗子簌簌扫过我后颈。

“戌时三刻了。”他忽地提高声量,“未出阁的姑娘宿在男子榻前,成何体统!”

我慢条斯理掖好锦被,容若在梦中蹙眉,我轻拍被面如哄稚子:“万岁爷可要亲自照料?”

指尖划过容若腕间渗血的绷带,“这八日来,臣女都是这般衣不解带。”

玄烨面色骤青,鎏金扳指在床栏划出深深凹痕:“你...你们...”

他忽地踢翻脚凳,黄杨木砸在青砖上裂作两半,“曹寅!把容若抬去东厢!”

“皇上三思!”

院判扑通跪地,“纳兰大人伤口未愈,万万挪动不得啊!”

我轻笑出声,菱花窗外风大雨急,打在院中残荷上噼啪作响。玄烨猛地逼近,龙纹皂靴碾碎我裙边落花:“你笑什么?”

“笑万岁爷金口玉言。”

我仰头望进他猩红的眼,“让我生死由命的是您,今朝要抬人挪榻的也是您。”

指尖抚过药碗边沿,“倒不如说,您恼的是臣女甘愿在这破落茅屋当看护妇?”

玄烨突然攥住我手腕,药碗当啷坠地。碎瓷溅起的水花沾湿他袍角,我瞥见春桃在门外死死捂住嘴。

我挣开桎梏,从袖中抖出染血的帕子:“这是容若为我挡刀那日用的。”

猩红斑驳浸透白绢,“而您那日,正在太和殿听南曲班子唱《长生殿》罢?”

玄烨踉跄后退,撞得博古架上药罐叮当,眼中带有熬夜特有的猩红,不争辩任何的,他甩袖大步出了卧房。

屏风外突然传来碎瓷声。我一怔,曹寅突然闪身进来,嬉笑着打岔:

“佟佳姑娘说笑了,万岁爷日理万机,哪有闲心听什么折子戏。外头雨大,皇上不如...”

“回宫!”

玄烨高声打断他的话头,拂袖而去,明黄身影撞碎雨帘。

春桃掀帘查看,回来时面色古怪:"梁公公送来的雨前龙井...被万岁爷砸了。"她比划着满地狼藉,"说咱们这穷酸地方配不上御赐之物。"

随后开始收拾残局,我拾起地上碎瓷,锋利边缘在掌心压出红痕。若这瓷片划破的是九龙纹样,是否就能剜去那些汤泉宫氤氲的夜,剜去碧云剔骨的痛,剜去赫舍里那声掺着血沫的“我必须,得有个孩子”?

窗外骤起惊雷,容若在榻上不安地动了动。我忙握住他冰凉的手,烛火摇曳间,瞥见玄烨仍立在院中回望。雨幕如纱,他眼中水光究竟是雨是泪,终究看不清了。

看着玄烨离开的背影,我却心生一丝小人的得胜心,我们互相从心底里讨厌对方的话,是不是,也算打平了。

我希望他恨我,这样当初我没能在他离宫期间护得赫舍里母子安全的事,我也能感觉心里好受些。

残烛将尽时,春桃捧着鎏金烛剪凑近雕花床栏。我正替容若掖被角。

“小姐当真要学卓文君当垆卖酒?”

春桃剪去烛芯爆出的灯花,“万岁爷今晨派人从秦老板那里拿来十二箱蜀锦,说是给纳兰大人养伤用。”

她朝窗外努嘴,月光下堆着描金漆箱,像极了紫禁城朱红宫墙的碎片。

“其实...小姐是故意激万岁爷的吧?”

雕花窗棂漏进几粒流萤,落在容若苍白的唇畔。我望着他襟前狰狞刀伤,闭上眼,仿佛看见温热的血顺着他的脊梁淌进我衣领。

“春桃你看。”

解开他襟前盘扣的手在颤抖,“太医说再偏半寸便是心脉。”

现代解剖学知识在舌尖打了个转,化作一声叹息。

烛火噼啪爆响,将他梦中呓语衬得愈发清晰:"...萩儿...别怕..."

“小姐究竟...”

春桃低着头,手指在脚踏的木阶上无意识地划来划去,半晌,好像鼓足了勇气,她抬起头来问我:

“小姐对纳兰大人,可动心?”

我心里一紧,不禁眉头皱起,本来抚在锦被上的手也不自觉攥了起来,面对这个问题,我像是被审问一样,突然如坐针毡。

我怕的是什么?

我怕的是面对自己的内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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