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想着等开春...”
他嗓音忽低下去,腰间玉佩却撞得急切,“等移来你最爱的绿萼梅,这亭子才当得起'渌水'二字。”
我抬眼看着这没有名字的亭子,莞尔一笑:“挺好,这么大一个宅子取个小名,倒别有些清新雅致了。”
走进亭子,我摘下发间金累丝点翠簪,往亭柱上轻轻一划,“譬如这簪子,没刻'长乐未央',反倒更衬得起鎏金亭台。”
他倏地攥住我悬空的手腕,掌心温度透过翡翠镯子传来,眉宇间清隽俊逸:“萩儿可喜欢这地方?”
我扭头坐在亭内,看着暮色渐沉:“却道天凉好个秋,如何不喜欢。清净,自然。我很喜欢这里。”
我如是说。
远处忽然响起试琴声,竟是《凤求凰》的调子。
扫洒仆妇们的说笑随风飘至,隐约听得"开春""双喜"等字眼,在满塘枯荷上激起圈圈涟漪。
不消一会,便有人呈上文房四宝,容若兴致盎然,广袖被秋风鼓作云帆,连作诗词数首。他指尖掠过汉白玉阑干上未干的墨迹,那首新填的《临江仙》便随风坠入莲塘:
“待我筑就琅嬛境,与卿共枕松涛——”
作毕,他指尖划过汉白玉阑干上新雕的缠枝莲,碎玉般的嗓音裹着沉水香: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秋儿的志向定与我一样。届时成婚后,我们便定居此处,在东南角辟三楹书斋,晨起为你调螺子黛,午间歇在藤荫下听你读《花间集》,待到星子坠满沧浪!”
蝉翼纱帐被风惊动,映得楹柱上那两联"一亭风月王维画,四壁云山杜甫诗"的金漆忽明忽暗。
“我真是,真是迫不及待要迎娶你入门,迫不及待从京中彻底搬出来,跟那世俗纷扰全部隔开,只你我二人,守着这大片的地,再也不去理会那朝中的繁杂琐事!”
“我们只管每日坐于亭上,可赏“芙蓉映碧叶田田”,可闻“秔稻动香风冉冉”,还能乘画舫,游沧浪。如此这般神仙日子,我们可过上他十年八载!”
“若是腻了,我们就去下江南,去看烟波三月,或者就去北上,去看终年不化的雪山,或者我们往西走,去看大漠孤烟。哪怕只是泛舟西下,就这样如一叶浮萍漂在运河里,都是值得的!你说好不好?!”
说到激动处,他倏地起身,腰间玉佩撞翻青瓷盏。龙井在《四书章句集注》上蜿蜒成河洛图,
“这些遗世抄本,从姑苏运来时都裹着七十二层宣纸,往后我们孩儿的启蒙课,便在这亭中——”
我望着他襟前狂草的"隐"字随呼吸起伏,却无论如何也激动不起来,忽忆起半月前额娘将翡翠镯按在我腕上时的凉意:
“纳兰氏要的是庙堂栋梁,不是山水闲人。”
一连串说了这么多,容若的气息稍有不匀,攥着我的手在轻轻颤抖,眉头微微挑起,眼角甚至泛起了激动的泪光。
而我的眼前,似也出现了神仙眷侣般的生活。
嘴角提笑,我似马上就要脱口而出那句:“好!”
张了张嘴,我没有能发出声音。
他所想象的衣食富足云游天下,是要建立在,整个纳兰家族,能有明珠这样的爹的前提下。
明珠老爷子从政三十余载,可是全勤的满分打工人,即便如今五十多岁,仍然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地为三朝皇帝玩儿命工作。
三十年,每一天。
自此,才能换回纳兰家一世英名,才能换回殷实家产和前朝的无上尊崇。
他纳兰家族,定也是也是默认了他纳兰容若也将继续效力于朝廷得以换回持续的福泽绵延。
而他是不愿意的,他不愿按给他规划好的路线生活,即便这种生活,可以保有整个家族持续的荣华富贵。
在我来到这个世界第一次见到他,他就给我表明过了这个想法。
“我只想带着所爱之人,云游四海。”
我凝视他玉冠上颤动的东珠,然后同他四目相对,身后夕阳让他有一层金色的毛茸茸的光,看着他眉眼含笑,满心满意充斥着对未来的期许,也许他的所谓学业的官场的规划,只能持续到完成科考,达成我父母娶我过门的要求吧。
我此刻心中别扭地泛着酸。从前他同我说起这折子事,我从不在意的。或许也是在意,但我也当自己是那个能陪他云游天下之人,心中只念前半段,不顾身后事。
如今他已见过我佟佳府大娘子,已在我额娘膝下保证过要不辜负我,要听双方父母之言,先考取功名——
所以我脑子里第一时间浮现的竟然是——
你不是刚答应了我妈今年要先好好考上,然后拿着功名来提亲吗?
眼前浮现了他前几日搬来的成摞的书籍,浮现了他立了誓言后就发奋图强恨不得凿壁偷光的刻苦模样——
算下来也不过十天而已。
如今婚事即将落定,我不得不从女友视角转为家人视角,开始为这件事担心起来。
虽然这句话说起来尚早,所以也只在我脑海中闪了那么一瞬。
我从不否认他对于所爱的文学所展现出来的天赋。他爱的诗词歌赋,是瑰丽的画卷,是张扬的狂风,是潇洒的笔触,那是他的激情,他的所在。
自古有多少诗人词人,是成名于离世后的。而像纳兰这般不到二十岁就能做到首首传唱,字字珠玑的词人,该是天才。
却也是一个完全脱离世俗的、出世的、独立的、过于理想化的世界。
只恨他生在了纳兰家。
他若是李白便好了,他要是苏轼就好了,哪怕是陆游,也不会背负如此重的枷锁。
但他不是。
他只能做温室里的兔子,因为他没有办法长久地,为了自己的目标,而坚守在一个相对困难的,不舒适的环境中。
不知为何,此刻,我突然想到玄烨。
我想到那年为姨娘守孝时,看到他蜷在大殿里的样子,那时候他才多大?那时候他在短短两年内先后失去了父母,只余六旬祖母相依为命,又逢朝中内忧外患,各个张牙舞爪般似要吞了他去。
我想到今年初我去温泉别馆站在廊下看到他一整夜的批改奏折,与岁数能当他爷爷的老臣训话,瞥见少年天子宁愿蜷在龙椅假寐都不舍得回寝宫歇息,就是因为不想浪费一点时间,瞥见奏折上的"三藩"二字被烛泪糊成血痂。
玄烨是怎么熬过来的?
见我走了神,容若好看的眉眼间从殷切的小狗般的恳求转向了疑惑。
我心下愧疚,为何此时此刻会想起玄烨?我使劲摇了摇头,尽快抛却这个想法,没有一瞬犹豫的,我张开手温柔抱住了容若。
我不想让他看出我内心的纠结和,和从心底泛出的一丝别扭情绪。
但,我也不想看见他不上进。
二人紧紧抱了片刻,直到暮风卷起满地诗稿,露出压在石凳下的《四书章句集注》。书页仍停在上月共读的"格物致知"篇,眉批处他新添的"不如采菊东篱下"墨迹还未干。
远处工匠安置太湖石的号子随风飘来,混着他陡然急促的呼吸和承诺:"待我金榜题名,定奏请圣上..."
话没有说完,聪明如他,因为只看我犹豫的走神的这一秒钟,他已读出我心中的疑惑,我没有像小朋友一样同他手拉手蹦蹦跳跳欢欣雀跃,赞美这生命、这自由,高歌这残月西风,感叹这十里松杉。
其实就是表明了我的立场。
感受到他在我背后的手攥紧了。
而后便是听到他以微不可听见的声音,叹息了一声。
我没有说话,抬眼看到即将坠入远山的夕阳,彼此就这样听着对方的心跳,长久地在亭中拥着。
我望着亭中石案上放着的和田玉笔洗——他说这是家传之宝时,可曾想过要多少寒门学子冻毙风雪,才供得起纳兰氏的风雅?
太阳快要落下,血色染透了地平线以上的半圆。我盯着那轮已经不再耀眼的红日,感受着容若紧紧锢着我的坚实臂膀,突然想明白一件事:
小时候读历史书,我都很好奇,历史上重大事件发生的时候,这些古人都在做什么。
今日我终于明白,大家不过也就是日复一日地,匆匆地,赶往各自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