额娘转日便走了,没有再多停留。临走前嘱咐我要回府过重阳,我知彼此心里仍别扭着,颔了颔首,没有作声。
九月初七,多儿进了吏部,正儿八经开始领俸禄了,当然也更忙碌,便再也没来过小院。
九月初九重阳节,我没有回去。
容若也是,虽然纳兰府上派人催了好几次,容若不想让我独自一人,便只是往家里寄了书信,让人搬了整整三马车的书卷来。
“也休息的够久了,你额娘说的对,纳兰氏要的,断不是困在温柔乡的薄幸郎。”
日日挑灯夜读,倒真显出几分高考前的紧迫感。
------------------
进入九月底,深秋的夜里总是格外冷。
春桃在外面收拾好了进来,虽急急关上门,却还是带了些寒风,坐在里屋的我仍打了个寒颤。
“让小姐多穿点的,今年恐是要早些入冬了。小姐却还是只穿这单衣,我明日让纳兰大人的小厮赶车带着清风秋雨回府里再拿些厚衣服来吧。” 春桃见状,忙给我手里塞了个碳婆子。
自那日额娘来过,我跟容若的心里都更笃定了一些。虽然双方父亲没有正式出面,但有正房大娘子的认可,这门亲事多半是□□离不了十。
我细细端详鎏金暖手炉上的凤凰团模样,一阵暖流从手心涌向心头。
“不了。”我轻摇了摇头,“纳兰府的马车日日在小院,我们恐不过几日光景,就要回去了——”
这段时间我一直在给自己做心里辅导和自我洗脑,他们不是不爱我,他们不是想牺牲我,只是这个时代,这个制度,让他们不得不这样做罢了。
只是,想到要回去见他们,还有惠姨娘,心里莫名还是会紧张一下。
正收拾了要睡下,门口响起容若的轻咳和敲门声。我穿着单衣踮着脚跑去开门,随着脚印的是春桃老妈子一般的念叨:哎哎呀呀又光着脚!
虽然日日相见,每次看到容若那一双亮晶晶的小狗眼的瞬间,还是让我小鹿乱撞。
要了命了,我大抵是要一辈子都对这个男人有生理性喜欢吧!
这该是多么幸福的一件事。
容若低头看到我的赤足,眉头拧了一瞬。
按理来说这个年代的男子在娶妻过门前,多半是不知道对方准确模样的,更别提看到对方裸露的身体部位了。
那一瞬便也只呆呆看着我勾着腰身的白色素袍,只觉得血脉都火热起来。
半晌,才想起要同我说什么,“明日,不要起的太晚,打算带萩儿去一个地方,往返需一日光景。”
我低头笑了笑,点了点头。见他要关门,便伸了伸手过去,拉过他指节分明的手。
“别熬的太晚了,日日这样挑灯夜读,怕是眼睛都要熬坏了。”
他动作僵了一瞬,便五指张开,用掌心包裹住我的一双,疼惜地揉搓了半分,道:“天冷,快进去。早点歇着,明日见。”
情爱就是两个人在一起时,比一个人开心,也想不起来那些一个人的孤独的日子。
不过前几日还在跟春桃争论女子要不要嫁人的理论,现在却一副新婚少|妇模样,想到这里自己不禁羞囊了起来,脱离他掌心的温度,与他对视:
“好,明日见。”
我真的在这个时代遇到了爱情。
我好幸福。
第二日,马车晃晃悠悠了小半天,终于停住。
下车一看,跟呆了三个月的小院儿相比,眼前是另一处宽阔明亮的郊野景色,同这段时间住的农家小院又有所不同,没有或忙碌或闲适的路人,只两行笔直的银杏立于道旁,树端是一片璀璨的金黄。
在外我们并无任何在当时世俗看来的逾矩举动,他在前缓行,我只跟在后面,那日阳光太好,晃了眼。我踩着他的影子玩,堪堪行了一段路,眼前展现一个大宅,真是大宅门的那种大宅,不似京里那些官员(包括自家的佟佳府)。
京里的宅子为了避嫌,一年到头除了重大节日,府门下那两扇大门是不开的,一般我们进出府门都是从侧门走轿,或后门骑马出入。
老胡曾跟我科普过,这样做一来是为了不那么招摇,二来也是为了安全着想,就类似于现在高管出门前后都是好几辆黑车护送,谁也不知道人在哪辆车上的考虑吧。
据说是先帝留下的规矩。
“这倒不像蒙满祖先留下的规矩,马背上的民族,不该纵情彰显么?”当日我好奇追问。
“嗯。这确实是从咱汉人身上学到的,所谓小心驶得万年船。”
回想老胡当日那句话,再抬眼看去,这大宅门上面书《渌水亭》三字,站在下面的我,感觉不喊自己一声刘姥姥都说不过去。
“这规制,竟逾了公侯之礼?”
鞋子触到冰裂纹青砖的瞬间,忽然闻到门内飘出缕缕沉水香。
容若玉冠上的东珠随轻笑微颤:“圣祖爷赐的恩典,原是为彰纳兰氏鞍马之功。”
他广袖拂过门环上缠绕的忍冬藤,铜绿斑驳处隐约可见"顺治九年造"的阴文。
“好阔绰的匾额!怕不是比养心殿的“中正仁和”还气派三分。”
我自然没去过养心殿,但殿中的提字是京中多少人家的家训。
“容若哥哥,不是说京中盛行‘小心驶得万年船’?你们纳兰家的别院,可真是——”
奢侈啊。
这三个字我吞掉了。
“萩儿从何知道这是我家别院?”
容若侧了侧头看我,眉眼弯了一瞬。
哼,小瞧我的记性。
“嗯——当年第一次陪皇祖母去礼佛的时候,你说过的,《渌水亭》是你家别院,刚好离刘宅大院不远,所以得以常跟多儿一起来看我。”
我笑笑,几步跨上台阶抚摸着看着有些许年头的厚重的雕金木门,走到了容若前头去。
容若耳尖霎时染了薄红,微微张了张嘴,仿佛想要说些什么,话音被突然洞开的门扉截断。
十二个着豆绿比甲的丫鬟分列两行,手中捧的却不是寻常扫洒之物,尽是些缠枝莲纹的锦匣、喜鹊登梅纹的漆盒。
本以为是个废弃的宅子,没想到往里走着却眼瞧着一个两个好些个打扫的人在忙碌,跟门外些许萧瑟和荒凉完全是两个天下,宅子里洒扫的,擦灰的,搬东西的大有人在,且人人面上都一副喜气洋洋,仿佛是宅子里要有什么天大的好事发生。
穿过五蝠捧寿影壁,但见抄手游廊间穿梭着数十匠人。有捧着金丝楠木料往东厢去的,有抬着整块青玉雕花窗棂朝西阁行的,最奇是当中两个小厮扛着株西府海棠,根须上裹的泥土还带着温室的潮气。
“这是要——”
我抚过廊柱新漆的朱砂,指尖染了淡淡檀香。
容若忽的引我转向月洞门:“且看此处。”
话音落处,豁然现出片琉璃世界——汉白玉石桥卧于曲水之上,对岸飞檐亭台竟全用蓝田玉嵌作窗格。十来个花匠正在移植晚菊,金蕊映着玉色,恍如将漫天星子栽进了瑶池。
行到最深处的草场,荒芜中自有一段风流。
及腰的野蒿间散落着前朝石刻,几个匠人正在拓印碑文。
残荷满塘处,容若忽指那无名小亭:
“我本意是只将这亭子命名为‘渌水亭’,谁成想那来传话的却是个不识字的粗人,只管将这三个大字往大了写,结果就是摆在这亭子上太突兀,只好将就变成这别院的名字了。”
秋风恰在此刻卷起他腰间荷包,露出内里那个鹅黄色的染血香囊,上面两只歪斜鸳鸯此刻倒别样应景。
他居然又将它挂了回去。
我心底颤了一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