注:此章为第三人称
玄烨闭了闭眼,硬是吞了心中郁结,叹了口气。之前南怀仁说初六进宫来汇报测绘日志的事,竟然都抛到了九霄云外。
玄烨讨厌这样的自己,君主明明该以国事为重的,怎的心思就总是跑偏了去。心里有些恼怒,好心好意安排她去江南,她难不成还看不到自己的体谅、付出和退让吗!?
他天家是要个什么女人要不到的?还真以为自己是什么神女?她愿意去漠北就自己去罢了,横竖利弊都跟她说过了,即便暴毙在野外,也是她自寻的罢!
不再理会她,玄烨冲外面吼了一句:
“宣进来——”
倒把门外等着的南怀仁吓了一跳。
楠木门枢转动的刹那,龙涎香里忽地混进丝缕雪松的泠冽气息。南怀仁的猩红蟒袍掠过万字锦地纹门槛,金发在透窗的烛光里泛起麦浪般的光泽。
玄烨只见萩儿手中的竹纹茶盏忽地倾斜,雨前龙井洒了出来,将手边墨迹晕成塞北的沙暴云图。
正想着屏退她,但见南怀仁进门时她吃惊的表情,那吃惊中竟还掺了一丝不可明说的开心与喜悦。
南怀仁行了礼后,与萩儿略微对视的瞬间好像也被她过于惊讶和热忱的表情惊讶到,顿了顿才说话:
"臣奉旨重绘《坤舆全图》——"
他的汉话带着西边特有的粘稠尾音,萩儿盯着他倏地站起身,指甲在青瓷盏沿刮出清越的颤音。
玄烨瞧见她眼低刚才还如冰封一般的碎冰陡然消融,好像久违的星子跌进琥珀色的瞳仁。
虽心下疑惑,但想到估计是没见过洋人所致,毕竟自己儿时第一次见到南怀仁和汤若望的时候,看着他们浑身是毛的脸,也吓到紧紧拽住皇额娘的手不敢撒开。
如今汤若望已寿终,南怀仁因几年前以卓越的天文历法技艺赢下了与时任钦天监的杨光先的天文擂台赛后,逐渐受到天家器重。
大约前几年开始,玄烨便以南怀仁为师,几乎每天都要召南怀仁到紫禁城他的书房教习数学、天文知识。
而南怀仁不仅向其讲授《几何原本》,也讲解其他耶稣会士所译有关天文、地理、风俗等书中新奇的内容,还不定期给他讲授哲学课与音乐课。所以曾在长达近两年的时间里,他常破晓进宫,到午后三四点钟才告退。
去年因三藩之事起,此番学业停了一年,便放他出了京城,去做他一直想绘制的《坤舆全图》,也是今年暮春才回来,一并带了草稿图。
只想了一瞬,玄烨便吞了屏退她的意思,私自做主将萩儿留下。横竖她也听不懂的,玄烨想,其实是想多看一瞬她眉头舒展的模样,尤其居然还能见到她唇角弯起新月般的弧度——这是长久以来,他首度窥见那对梨涡。
寒暄了几句,南怀仁就忙不迭展开羊皮图纸,普鲁士蓝染就的海洋波纹在楠木案上流淌。萩儿虽站在远处,但震惊的神情更是溢于言表。也是,闺中女子,又怎能知道这世间是如何长相。
来不及细想此女子不合时宜的行径,南怀仁开始与玄烨汇报地图进度。
可萩儿这边想的是,可不惊讶么,一直以为古人是相信‘天圆地方’的理论,谁知到原来清朝此代就有了世界地图这种东西。五分钟前还在思索‘怎样糟践自己才算与命运做抗争’,现在却全然被眼前这景象所吸引并惊讶于科技发展之迅速,完全超出了她作为现代人之前预计的先进。
不禁要赞叹,一直以为这个时代不过是八股文的天下,没想到原来清朝皇帝还懂这么多啊!
“这里——”
南怀仁指着图中空白部分,只寥寥几笔像是勾勒出了山峦的形状。
“臣去藏区路上身体反应严重,整整七日头痛欲裂,且在拉萨经度测算误差较盛京多三刻,疑仪器受高原气候影响。”
“臣得知,近年来准噶尔细作多次焚毁理藩院驿站,西藏卫所标注的七座雪山……只剩藏文音译——”
鎏金指针突然卡在布达拉宫方位,羊皮卷大片空白处渗出酥油渍。
“那倒真是麻烦事,朕本意想通过地图绘制,进一步了解民俗风情,未来好进一步加强对其的管控。毕竟——”
玄烨正在想其中利弊要不要说出,忽的,萩儿上前一步,染着朱砂的指甲戳破「冈仁波齐峰」拉丁标注,藏语发音脱口而出。
“这里,是珠穆朗玛峰,这里,应是??南迦巴瓦峰——”
好在前世穿越那次走的就是川藏线路,花了十五天一路从丽江慢慢开到拉萨,途径的所有情景虽然过去五年,却还历历在目。
在玄烨和南怀仁看来,却如有神迹。
然后,她对着案上的图纸扭头问:
"怎么中国在最中间呢?难道这是——墨卡托投影?"
她脱口而出的刹那,东暖阁的龙涎香陡然凝固。南怀仁的鎏金单边眼镜滑落鼻梁,佛兰芒语的呢喃混着惊喘:
"上帝啊...这不可能..."
玄烨刚拿起的朱笔悬停住,墨汁凝成血珠坠在羊皮纸边缘,正落在北纬42度的虚线上——那里是自己故乡,新疆乌鲁木齐的坐标,而今不过一片空白。
南怀仁也掩盖不住的惊讶,怎的一届深闺女子,能知道西方传教士带来的最先进的地图画法。
"姑娘怎知圣依纳爵新著《数学通信》里的术语?"
南怀仁汉话里的颤音像绷紧的鲁特琴弦。萩儿却没有理会,已俯身贴上地图,脸颊几乎要烙进刷了黄铜的太平洋,珐琅护甲划过"珠穆朗玛"的拉丁标注:
"这里...该用藏语念作????????????????????????——"
她尾音突然哽咽,前世她可是随祖母长在昆仑山脚下。谁知儿时童谣里的声音,竟穿越三百年震碎在紫禁城的金砖地上。
玄烨的龙纹袖口扫落一叠漠北军报,他盯着萩儿背对着他的发颤的肩胛,仿佛看到在西洋玻璃窗的虹彩里舒展如鹤翼。南怀仁慌忙用鹅毛笔记录她指尖点过的雪峰,孔雀翎笔尖忽地折断在"冈仁波齐"的藏文音译旁,墨汁泼出个残缺的卍字。
"这里,添条运河于此。"
萩儿的护甲戳破直隶省宣纸,沙沙声惊醒了玄烨腕间的迦南佛珠。她鬓间累丝蝴蝶钗的金丝触须簌簌颤动,恍若振翅欲飞的前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