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夜道。
月光在青砖上淌成一条银溪,我提着羊角灯转过螭首时,绣鞋已被露水浸透。坤宁宫的更漏声早被抛在身后,眼前重重宫墙在夜色里绞成锁链,我低头扯了扯松垮的宫女服——领口还沾着赫舍里宫里特有的香味,混着夜风里的槐花香,倒像团缠在喉头的蛛丝。
捏紧了玲姑姑给的大宫女腰牌,四月初虽已是暮春,京城晚上的风还是很凉。我加快了脚步。之前去过一次长春宫,但当时是从慈宁宫出发,而且七拐八拐才到,根本没想过还会去第二次,所以压根没有专门在脑海中记住路线。
虽玲姑姑刚才大概给指了方位,但为避免迷路,我还是先拐去了慈宁宫,好在慈宁宫门已紧闭,门口只留四个侍卫看守。我低了低头混在打更的一列宫人队伍后面,倒也无人认出。
暗自庆幸老祖宗是个早睡早起的。
绕过慈宁宫西侧的铜鹤香炉时,我忽然怔住。去年此时,惊觉怎的眼前这条通往长春宫的夹道,竟比记忆里多出三岔口。定了定神,褪色的宫灯在手中摇晃,将"永寿门"的匾额照得忽明忽暗。
直到子时三刻的梆子声惊起,我才攥着腰牌退到阴影里。琉璃瓦上月华流转,忽见东墙根闪过道灰影——是之前在慈宁宫喂过的狸花,正叼着只死雀往前窜。
我踩着猫爪印拐过三重垂花门,朱漆剥落的宫墙突然裂开道豁口,青苔爬满的匾额上,看到"长春宫"三个字像生了锈的铜锁。
值守太监从门房里探出半张脸,灯笼将他的影子扯得老长。
我递上腰牌时,看到他指腹蹭过玲姑姑的名字,金漆已然斑驳。
“这个时辰——玲姑姑要姑娘来探望——”
似是不信,他手中拎着的油灯凑近我袖口,忽地噤声——像是突然嗅到了只有皇后才用得起的沉香,又像是突然看到了赫舍里在我临出门前套在我小指上的护甲,映着月光像截冰冷的蛇。
“有劳安达了——”
我垂首塞了个银锭子在他手里,他默不做声的掂了掂,扭头“啪“地一脚蹬开了木门。顺带朝里面喊了一嗓子:
“哎——有人来看你了,莫睡了,起了——”
主殿内响起一阵悉悉梭梭的声儿来,并没点起烛火。
院儿内跟去年我躲在对面阴影处看的景色几乎一样,不一样的是去年满庭的兰花此刻已尘归尘,土归土了,只透出万分的单薄和萧瑟来。抬脚跨过门槛时,闻见比去年更浓的霉味,混着佛龛里残存的檀香。
值夜太监突然轻咳:"今夜左右也无人,但姑娘别呆太久,让老奴难做——"
话被夜枭啼叫掐断,我踏入宫门回头那一瞬,只看见灯笼映出他半张欲言又止的脸。
暗处忽有老鼠蹿过,啃食声从佛堂传来,我揪着一颗心,头皮发麻地走了进去。摸到东配殿窗棂时,指尖触到黏腻的蛛网——去年贴的窗纸竟还完整,陈氏用米浆补的破洞处,歪歪扭扭粘着片褪色剪纸,依稀是只抱着寿桃的鼠。
陈氏已起身,褪色的缎衣浆洗得发亮,银丝般的鬓发梳成最朴素的圆髻,腕间褪色的菩提串随着动作轻响——每颗珠子都被摩挲得温润生光,她并不认得我,神色间有几许迷茫和警戒。
等我禀明来意后,她终是松了口气,叹了一瞬,一张苍老的脸浮出一丝笑容:
“难为你有这个心来看我一届前朝废妃。”
“去夏前,他还是有入宫腰牌的,虽进宫次数受限,老身终归每年能同他见个两次。也不知去年他怎的触怒了天家——哎——”
“常宁也定是没办法了才求到姑娘这儿来,他的性子我是最明白不过的,没有什么坏心,但行事方法终归不够妥帖的——如果他有做的不到位的地方,还请佟佳姑娘海涵——”
我垂首,看了看昨夜在东华门外被常宁马鞭拴住的手腕,还隐隐泛着淡青。
心想他可不是求着我来的。
我没说,我来探望她,是因为同常宁做了交易。
定是许久都没有人来过,长春宫的一切都只有破破烂烂的一套,陈氏在寝殿转了一圈没找到一个能用的茶杯,不过这殿内也早就没有茶叶了。能喝上洁净的清水,已是万幸。
坐了半晌,我也不知道应该起个什么话头来说,总不能直接让他母妃再给我写首词,让我拿去交差吧。
“常宁幼时长在阿哥所,那时就属他最馋松子糖。”
她似终于找到个话头似的,一双粗糙的手上下搓了搓,站起身来,将窗台上去年晒干的桂花收进青花小瓮,裂纹里塞着晒干的艾草。
“他五岁那年翻墙跌断了腿,还攥着半块松子糖哄我说'额娘不哭,额娘吃糖'。”
说着,她起身拿了个豁了口的陈旧瓷碗,盛上清水,仔细淋在苔痕斑驳的墙根,那里竟生着簇嫩绿的萱草。
这萱草和干桂花泡了水,大概是她唯一能作为调味的饮品吧。
我望着她袖口磨出的毛边,忽然发现条案上供着褪色的布老虎——针脚歪斜的"宁"字被补过不知多少次,旁边摆着小孩在锦缎上的涂鸦。冷宫漏风的窗棂上,还用米浆粘着串五彩小纸鹤,旁边放着半碟生了毛的松子糖。
“您还留着五爷儿时的物件儿——”
她顺着我的目光瞧了瞧,笑了:
“嗯——布老虎是常宁儿时定要抱着睡的玩偶,也是我进这里来前一夜他从阿哥所偷跑出来塞在我手里的。他那时才多大,就怕再也见不到额娘。”
“这个不是。”
说着指着涂鸦:
“这是香涵两年前画的——”
香涵?我以为自己听错了,她不是今天下午惠妃口中的‘大公主’吗?
怎的大公主儿时的涂鸦会在陈氏手里?我的脑子又搅成了一团。
问了些常宁的近况,知道他娶了吴三桂的孙女后,陈氏兀自深深叹息道:
“他呀,他呀,怎的就是不听劝——非要跟万岁作对呢?他的香涵,可还在宫里啊——”
我心里一惊:
“您的意思是说,大公主香涵,竟是常宁的孩子?”
陈氏抬眼与我对视了一秒,似在考虑要不要告诉我实情,然后忽然转身,从一个樟木箱底取出一件杏红色肚兜:
“说到底放来宫中也是个好事吧,你看她亲额娘绣肚兜的针脚这样粗,即便留在他府中,晋氏也不一定就是个好额娘——”
枯枝似的手指拂过肚兜上歪歪扭扭的一朵小荷花,笑着笑着便落了泪:
“三年前万岁命人抱走香涵那日,说是过继给天家,以后有个封号,也给晋氏全族封了赏、抬了旗,但孩子,还是得长在亲生父母身边的呀——常宁说晋氏差点哭瞎了眼——”
“左右不过是冲喜罢了,三年来皇城里不断落胎,慈宁宫那位,该是怕了——”
她唤玄烨万岁,但却不尊称孝庄为太皇太后。
多年前是孝庄将她关入的冷宫。
她还恨她。
三年前,常宁才十五岁,正是我第一次在太庙中见到他的时候,原来他那时都有孩子了。
原来从我见他第一面的时候,他心中已深埋着些许的不甘、怨恨和无奈了,却都用吊儿郎当和嬉笑怒骂掩盖掉了。
陈氏将半块羊脂玉佩系在被子角落:
“这是常宁抓周时攥着的,等出去了,劳姑娘告诉他——”
她忽然望向南三所方向,纸鸢正掠过琉璃瓦:
“就说我跟大公主,一切都好。据闻,大公主前些日子在御花园背会了《游子吟》。”
窗外有麻雀掠过枯枝,陈氏往檐下撒了把碎米:
“这些孩子也苦,这边猫儿多,常觅不着食。”
“劳姑娘把这个带给常宁。”
陈氏将晒干的萱草混着桂花干包进帕子:
“他小时候夜惊,枕下总要塞这个。”
裂了纹的铜镜映出她温婉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