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讲到这里,老秦已伏在案上睡着。酒杯被推开,在石桌上磕出轻响。
后来呢?
后来啊,听到常宁那日所述,我的心仿佛被揪成了一块,当日家都没回直接去了纳兰府。好在纳兰府在紫禁城西北不远处,倒也不至于绕路。
那时的我,对容若气全部消散,满心满脑只愿他身体康健。捏着手中雪莲,我只想再见他一面。
什么都不说,只看他气色如常,只看他亲手结果这株药引。
就好。
但是呢?直到初夏的第三场雨浇透纳兰府上乌木门匾时,我都没能见到他。
去年帮我们送信的摩达也被换了去,换成了个哑奴。
看着他无数次摆手,汗湿的衣领粘在脖颈上,比划的姿势带着京城雨后特有的黏腻。
我拎着紫檀食盒里的天山雪莲用冰丝绸裹着,仍抵不住初夏透出的暑气,冷雾凝成水珠,顺着盒角滴在青石板上,像谁在偷偷落泪。
"烦请再通报一声吧——"
看着哑奴枯枝似的手指比划着"大人不见客"。
我断不信容若真要对我这么绝情。
我指尖无意识地在酒案上描摹着容若的名字。
"我曾绕去纳兰府后门看过,他书房那羊皮盏再没亮过,倒是煎药的白烟整日从西角门往外冒。"
老秦似突然惊醒,将酒壶推过来,浑浊的酒液里浮着半片枯梅:
"那这南墙,你可还要继续撞?"
我怔怔看着酒中倒影,恍惚又见自己无数次等在纳兰府门口,却始终见不到爱人的模样。
那日我攥着雪莲在纳兰府后门的青石巷徘徊,忽见门扉洞开,窜出个捧药渣的小厮。风卷着当归苦味扑来,混着几片烧焦的信笺残页——
"相思相望不相亲"半句词撞进眼底,我盯着那个"不"字,想起容若曾经教我执笔时说的
"悬针竖要如情丝难断。"
而今这"不"字收笔处干脆利落,倒像是他斩断的与我的情丝。
我踩住那片残纸时,正听见内院传来撕心裂肺的咳嗽声,像钝刀在剐檀木屏风。
"我看见,他窗前的西府海棠——"
我猛地拿起酒杯灌了口冷酒:
"现已全换成药圃了。"
“我分明,听见过他在咳血啊——”
老秦此刻已全然酒醒,叹了口气,慢慢抽着的烟袋锅忽明忽暗,映着我颤抖着展开的帕子。
我仿佛看见帕子包着的天山雪莲的冰晶在月光下泛着蓝芒。
我最后去的那次,恰巧遇见门房端着药渣出来泼,柏木香混着腥气冲得我后退半步。他素来最厌苦味,书房里总煨着橘饼蜜饯,连墨锭都要掺冰片。
若真病得重了,可还有人记得往他枕边藏桂花糖?
“希望你今后所有的选择,都值得你错过我。"
我将此句写在包着天山雪莲的麻布上。
最后半句洇成青灰色的雾,倒像极了他教我临《灵飞经》时,笔尖悬在"永"字最后一捺,终究没能落成该有的模样。
看着自己虎口留着的那道浅疤,雨天总要发痒,像有蚂蚁啃着旧年月光。
毕竟四年时光,我知道"值得"二字最诛他心,我知他能读得懂那未尽的诘问——
若你金榜题名洞房花烛都算值得,那我算什么?
算你饮惯龙井后泼掉的冷茶?
还是算你赏遍牡丹时碾碎的芍药?
指甲深深掐紧掌心。最终,我败下阵来,将雪莲塞进纳兰府门口豁了口的石狮嘴里。粗麻布上歪扭的墨迹被夜露洇开,最后一笔拖得太长,像把穿透宣纸的剑。
石狮旁,赫然刻着纳兰府当春新换的春联——"皇恩浩荡沐朱门,圣眷长荣泽后世"。
“唉——不懂你们年轻人,为何如此执着?”
老秦起身去摆弄浑天仪。摇了摇头。
我执着酒杯的手顿了下来。猝不及防的,泪涌了出来。
“是啊,我也问了自己无数次,我为什么要执着于他呢?”
“后来,才想明白了,可能是因为这四年的某一刻,我真实地,感受到了幸福。或许是因为心里的执念,又或许是因为我想有个好的结果吧。你我都知道,女子在这个时代,有个好结果,有多么困难。”
“我始终觉得,我跟他,不应该就这样潦草的结束。”
“我想让他知道,他不是我权衡利弊后的选择,而是我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坚定。”
“我一直觉得,爱上,没什么了不起。爱下去,才了不起!”
我喉头一热,看着老秦的面孔蒙了雾似得迷茫。
老秦拍了拍我的肩:
“都过去了——”
我只苦笑一声,垂了首:
“不是过去了,只是我接受了,那不然,我还能怎么办呢?”
“你知道,这么长时间,我是如何硬熬过来的吗?”
“只有靠生抗,你说的没错,我要去西藏测绘,我要逃离京城,就是为了忘记他。从正月初八他大婚到如今快半年过去了,我白天靠自律,晚上又崩溃,循环往复。”
“如今才知道,原来,泪流干了就好了。”
让人大彻大悟的永远都不是忠告,是走错的路,吃过的亏和数不清的错付。